第八章 市舶 (高寀)
高寀举起手中的杯,啜了口龙井却不咽下,茶水在喉间打了滚后,又吐回杯子中。旁边伺候的门子慌忙接过杯子,下去换了一杯上来。紧接着身后立着的女婢伸手递过来一件德化白瓷烧制的烟斗。烟斗中塞满了金黄色的烟丝,事先已经点燃。高寀将烟斗叼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全身毛孔舒展开来,从上到下无不舒坦。 这每日清晨用膳后用上一斗金丝烟,是高寀新养成的习惯。这金丝烟也是去年冬才刚刚在福州的达官贵人中流行,这物原本中土不产,据说出自吕宋由海商贩来福州。有知道此物的海商称它原名为“淡芭菰”。原名本不易记,又由于其状若金丝,福州人就都把它唤做金丝烟,也有风雅的叫它南灵草,大约是因为其能提神解乏之故。 这金丝烟,本是舶来之物。福州流行后,身价倍增许多。日前吕宋商路不通,世面上存货有限,更成为有钱也难买到的稀罕货。当然高寀根本不在乎它价值几何,以他目前在八闽之地的身份,只要放出话来自己好这一口,自然有人排着队,想尽法子的送来。 高寀躺在太师椅上,眯着眼享用着他的金丝烟,耳朵却也没有闲着,正立起来全神贯注的周之范的汇报。周之范正坐在下首位,作为高寀的幕僚,每日都要讲高太监手下报上来的呈折汇总,念与高太监听。 “税吏丘九成三月奉税金金十两,银一百三十六两。” “聚宝祥献紫金三百二十两,天福昌献给大珠三十颗,源泰昌献给宝石酒黄青红各十颗。” “闽安巡检司送捧表入贡东番使者四人,入柔远驿。” “东番使者”高寀听到这儿,他举起手止住周之范,不让他往下念。 福建市舶司早在成化十年就由泉州迁往福州。市舶司按照永历年旧例就由内臣提督。高寀的钦命差遣就是提督市舶司兼管税矿务。提督市舶司是正差,矿税务倒是兼差。只是自嘉靖禁海以来,福建市舶司就只管琉球一个番邦入贡事宜。按现例,琉球是十年一贡,市舶司都清淡出鸟来,万历间更是连市舶司衙门都给裁了。高寀从未留意过市舶司的事情,今日突然说有东番使者前来入贡,不由得不惊讶,他有点怀疑周之范是不是看错了,追问道: “那里来的东番使者?” 周之范闻言把闽安巡检司的呈状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回道: “据闽安巡检司报,此入贡使者四人,来自东番大员。四人中有两番人,两汉人。为首汉人称大员新港社番酋打马里仰慕中华,愿捧表纳土。目前四人已送入柔远驿,鹿皮玻璃等方物业解送到进贡厂。” 东番大员,高寀来闽地已有年头,对此处有点了解。大员,乃福建海面以东澎湖之外的一处大岛,其处居民多未开化,一直被认为是不毛之地。今日居然有人来捧表入贡,倒真是稀罕事。所供方物竟是鹿皮玻璃。鹿皮倒是不足为奇,但这玻璃可就却不寻常了。想到着,高寀追问道:“确信这东番所进的是玻璃吗?” 周之范干脆番到了贡品列项一样照样读了出来: “水晶玻璃杯五十盏,尺许端容镜三十面,千里镜三盏。” 听到这儿,高寀心中像是找了草般的痒痒,再也坐不住了。他跃起身,放下烟斗,用手揉了揉鼻子道: “换我的飞鱼绿绒氅衣来。备轿,咱们先去进贡厂瞧瞧。” 福州市舶司进贡厂位于福州府城东河口。进贡厂,多用于存放琉球入贡所贡贡品。而琉球贡品以香料和硫磺为主。内有硫磺库一座,更有拣、筛、煎、销硫磺两廊房共二十间。所以进了门刚过了尚公桥。就闻到刺鼻硫磺味道。 高寀顾不得这些,问清楚了东番所进方物暂存在盘点贡品的锡贡堂内,就一路奔过去。差人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就看到几十个红木箱子摆放在堂中。 把箱子打开,装有鹿皮的箱子自然不值一提。但几个装玻璃器皿的箱子里的物件确实是精美绝伦。 那水晶玻璃杯被放置在红绸缎之上,晶莹剔透。阳光下观之,通体找不到一个气眼,与水晶无异。高寀到底是宫中之人,见过些世面。知道这玻璃除了常来自西洋外,大明山东颜山一带也有人烧制。然而颜山一带烧制的玻璃更似玉,多做珠子之类饰品,断无今日之见水晶玻璃杯般透明。 这玻璃杯已经是稀罕的宝物,但和那修容镜比起来,还要差上一等。这修容镜,尺许高,四周饰有鎏金,镜面平整似一潭死水。人拿起来对镜面一照,人像清晰可鉴,眉发纤悉之处也看得一清二楚,远非铜镜之类可以媲美。 还有所谓的千里镜,则是三个铜制圆筒。一头大一头小,从外观上看不出其妙处。高寀拿了一只在手,前后翻转了看了一遍。原来这千里镜由粗细不等的铜管构成,细管纳入粗管之中,故前后可以收缩,可收可放。两头各置一块镜片。高寀举起这千里镜到眼前,从小头镜片处望外望去。这一望倒是吓了高寀一跳,门前守候的士卒一下被拉近到面前似得。高寀顿时窥得门径,他再举起千里镜,闭上一目,却从窗外望去,果然远处的控海楼犹如是对面相视,连挂在楼上挂在屋檐下的铃铛都似乎能伸手摘到一般。“好东西啊”高寀心中赞道,“虽然千里二字有点吹法螺,但也确确实实是见宝物啊。” 高寀一会儿或又拿起千里镜四处张望,一会儿或又拿着端容镜整理下发髻,一会或又捧起一个水晶玻璃杯在阳光下赏玩。真可谓是心花怒放,爱不释手。 “天津的马税监前些年从泰西来的僧人手中诈了一个水晶玻璃三棱镜,时常拿与我等炫耀。今日见了这几件宝物,他那个水晶玻璃三棱镜简直是不堪一提的破烂玩意儿。” 高寀心中得意,但转念又一想:“这些物件都是东番贡品,但我来福建也有时日了,却从未听说东番大员有这等出产。其中蹊跷,还需问一个明白。” 想到这儿,唤个手底人过来,命他立马去柔远驿,将那几个东番大员的使臣唤到此地问话。 柔远驿离进贡厂不远,很快四个东番大员使者就被带到高寀面前。高寀仔细打量下这四个人,有两人显然是东番人,一老一少看上去有些惶恐。另两个是汉人,其中一个一看便是下等人,而另外一个则是瘦高的老者,一身儒士服。高寀觉得他很面善,留意仔细观瞧他的面貌,却又着实记不得这人像谁。 倒是这人很有章法,先给高寀见了礼,然后徐徐到来入贡经过,所述犹如呈案中所记录一致,无非是大员新港社的番人因受到泉州海商号黄合兴的教化,又得于一城等人相助御敌。因此仰慕中华,愿意纳土归顺大明,自己是大明人士,名叫古愚,恰逢其事,受雇随同前来等等之类。 高寀并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那些宝物来历。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大胆刁民,我看你是勾结外番,假借纳土入贡为名,实是窥我海防虚实。还不从实招来” 这是高寀看家本事,不管何事,先扣一个罪名给他,待他怕了,再一点点诈出他所想要的。 果然,那个古愚慌忙伏地称冤,高呼不敢。 高寀脸色稍缓,但言辞还很严厉:“就算东番大员奉表纳土是实,你所言也不尽吐实。”说着举手一笔划,指向堂内所陈列的箱子,“我来福建多年,从未听说东番大员有这等出产。这些贡品贡物又是从何而来。”
对面的古愚似乎对此问题早有准备,马上就应答到:“老公公明鉴,这事要从黄合兴号一位掌柜说起,这个人虽生于中华却长于异邦,自幼习得泰西制玻璃之术,他在大员觅得一处可制玻璃矿石,故此募人开矿采石,以药炼之,方制得这些贡品贡物。” 这番说法,倒是与高寀对玻璃的认知相符。高寀推敲下并无破绽。脸色稍缓,挥手道:“你等先起来吧。” 这个古愚这才直起身来,随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双手奉上,说道:“早闻老公公替天子镇守南库,为社稷分忧。黄合兴商号诸位掌柜仰慕许久,特备薄礼一份,交于不才带来,请老公公笑纳。” 高寀接过礼单,打开一看,里面用泥金的字写着玻璃杯十座,端容镜五面,金丝烟五十斤。高寀看后大喜,嘴上确实推托:“为万岁爷做事,自是奴才的本分。怎好受的你家商号的礼物,还将回去。” 古愚躬身道:“全都是些微细之物,本不堪泳,进献给老公公,用于赏与下人们。” 高寀假意道:“既然如此这般诚意,我就勉强收了。你家商号可还有话带我”。既然收了别人的重礼,自然要听听这送礼人诉求。高寀虽然贪心些,却不是坏了官场规矩的人。 果然古愚答话道:“也无他事,但求东番大员纳土这一桩,望老公公从中斡旋,玉成这一美事。另外小可野外之人,不懂宫中规矩,进贡一事尚有一处,请老公公提点。” “但说无妨!” “老公公您想必业已察觉,此番东番大员进献的玻璃器皿等物,虽贵重却都是易碎易裂之物。自福建到京城,路途遥远,一路舟马颠簸,若有损伤,到了京中,朝廷按数点验时怪罪下来,不才恐怕担待不起。这能否有万全之策,请老公公教训”。 高寀一听,心道这事好办,张口就告诉他:“这有何南,你在贡册中先留有余地,原本进奉十件的,就书五件,留有五件,倒是也好替换。” 这么一说,古愚似乎恍然大悟:“老公公,这一提点,不才茅塞顿开。这封册中就写水晶玻璃杯三十套,端容镜二十面,千里镜两个。其余多余之物就暂且寄存在老公公这里。若有差错,也好有个周全。” 高寀看了古愚一眼,心想这老夫子请教是假,行贿是真。本来高寀就打算把这些玻璃器皿的贡品眯下一部分,自己想上墙,这便有人给搭梯,当然是件美事,心头高兴,一开口对古愚的称谓也改了:“古先生果真是个知礼数,明事理的人啊,既然如此,就照古先生所言办,你先把奉表贡册奉上,待我也写一封奏章,派人一同以快马带去京城,一并呈于圣上。古先生且回柔远驿,安心歇息。本大使担保不出二十日,朝廷必定召你等面圣。至于纳土一事,我在奏章中会阐明,黄合兴商号教化之功是飞不了的。” 古愚等人再次谢过高寀,起身拜别。高寀依旧处在被横财砸中脑袋额兴奋之中,他抄起了一幅千里眼,调整焦距往门外望去,正望到古愚一行人出门时的背影。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第一照面看到古愚感觉面善的愿意。从古愚消瘦的身影上看他特别像过去朝中的一位大臣。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高寀自己还是冯宝手下的一个小太监。高寀使劲回忆也未曾记起那位大臣的姓名,依稀记得他似乎姓耿。这两人两人身材容貌都要有五六分相像。不知古愚跟这位耿姓大臣有何关系。 “管它呢”高寀继续把玩着刚到手的玻璃器皿,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