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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国 (李乐水)

    初夏,南风盛发。一艘福船兜满了劲风,鼓浪劈波。

    福船船头的甲板上摆香案,布置果品,年迈的香公正小心翼翼的从神堂里请出天后娘娘的神像。

    香公德身后。黑压压的跪着一片虔诚的人。除了几个必须留下照看船只的船工外,船上其余的水手全在这堆人中,李乐水就跪在排头的第一位。

    正当香公准备点燃松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船后的船舱内奔出,一个铁塔一般黑人迈步跟在她身后。

    “起来,你们都起来,不许你们膜拜邪神偶像”。女孩用银铃般的声音怒斥。

    见到这个女子,李乐水脑袋如同炸开了一样,一时间一片空白。周围其他的人也都满脸惊诧望着这个发飙的小女生,双脚仍然像钉子钉住一样的跪在甲板上,没人敢动。

    女孩见状,竟像旋风般冲向了香案,看样子是想要去掀神像。排在前头李乐水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拦腰将她抱住。

    女孩手脚乱舞,全力挣脱,无奈抱住她腰的胳膊像铁箍,搬动不得。她转脸向旁边的黑人命令道:“阿三,快把这恶魔拉开”。

    那黑奴没敢动,嘴上倒劝那姑娘:“小姐,临行前,老爷交代凡事要听李先生的”。

    那女孩直骂黑奴没有用,但也只能自己挣扎:“放开我,你这恶魔的信徒,你会下地狱的!快放开我,回去后,我会让我父亲解雇你!”

    李乐水并不理会她的反抗,拖着她向船舱走去,回首一努嘴,示意香公继续参拜仪式。阿三则紧跟在李乐水身后。

    进了官厅后,李乐水放手把她丢下,冷冷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平心而论,这是个美丽的姑娘。略显削瘦,但很匀称。她的脸庞由于她的血统,格外的白皙,但非那种病态的苍白,是那种如浸在牛奶里一样的乳白。一双蓝眼睛,如同海水似地深邃,眼睫毛又长又黑,宛如描出来的一般,而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乌黑的睫毛就在雪白面颊上投下一目浓密的阴影。

    但李乐水早已经没有心思欣赏这女子的美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就并不愉快。那是在八连一家酒庄,李乐水的朋友于一城酒后的失态,和刚刚从教堂回来的她发生过一场冲突。可那时候,李乐水还并不知道她叫希尼娅,是东家黄康膝下的女儿。

    此刻的希尼亚尚未平静下来,刚刚发育的胸脯由于气愤而起伏不平。她像只发了疯的公鸡对着李乐水吼:“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掀翻魔鬼的偶像!”

    李乐水压了压胸中的怒火,对她说:“大小姐,你信教,无可厚非,你祈祷也没有人阻拦,但是你今天真的要把妈祖娘娘的神像掀翻了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会被你口中的恶魔的信徒丢到海里去,到那时,我很担心你的主能不能及时赶到来救你”

    “他们敢,我让我爹爹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李乐水哼了声:“你父亲在吕宋,我们在海上,你父亲的威严没有水手对大海的恐惧可怕!”

    说罢也不理她,直径走出官厅,把门锁上,命令黑奴阿三守在门口。之后他没有直接返回船头,继续参与船工们迎神仪式,而是在船舷迎着海风站立,长叹了口气,这段日子的经历真让他有种难言的烦躁。

    自从王时和的大明的使团走后,各色的小道消息就开始在马尼拉内流传来,有很多人说,大明将会带十万大军来攻打马尼拉,到时候,八连的华人都会充当内应。顿时马尼拉各族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诡异和紧张起来。

    一些马尼拉的日本人和当地土著在背后西班牙人挑唆和指使下开始四处挑衅。八连等处华人和日本人、土著的冲突,一日要发生五六起。紧接着西班牙总督又张榜高价收购华人的铁器,一些贪图小利的华人将铁器卖给西班牙人,但是更多有识之士怀疑西班牙此举的意图,八连内又开始流传西班牙人要对八连的华人动手,一支亲西班牙的土著部队正在调往马尼拉的路上消息也在八连传播开。

    李乐水开始痛恨自己对这段历史的无知,他实在无法像某些YY小说中的主角一样,洞察历史脉搏,一切尽在掌握。未来,对于他来说,就和当时人们一样,是一团漆黑,不知道方向和光明在何处。

    黄康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孙大更是很多天见不到人影。终于有一天,黄康把李乐水叫到书房,告诉他,他的船“合兴号”已经到岸,叫他上船赶紧回国,不仅仅他要走,还要把自己的女儿也带走,随后他交给李乐水一封信,让他转交给王时和,托付自己义弟照顾自己的女儿,又给自己在中国生意的大掌柜黄明佐写了封信,告诉他派李乐水过去接替义子孙大,协助处理生意。

    这样,李乐水带着黄康的女儿希尼娅和黑奴阿三登上商船,扬帆远去。望着渐离的马尼拉,其心中感到莫名的沉重。但这沉重的心情很快就被希尼娅的胡作非为所转移,自开航起,他就忙于四处扑灭希尼娅招惹的麻烦。今天祭祀妈祖,若非他手快,几乎酿出大乱来。每每想到这,李乐水不由得皱起眉头,希尼娅虽然虔诚的信仰上帝,但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更像一个头上有犄角,背后有尾巴,一身黑翼的小魔女。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傍晚天色渐暗时,风云突变。李乐水坚实的脸膛,象海空上渐渐聚拢来的乌云,阴沉了下来。碧蓝的海水,变魔术似地,眨眼间混浊了。阴沉沉的天空,象铁锅般沉沉地扣在人们头上。远处的天际,娴静的大海,撕破了她温情脉脉的面纱,变得狰狞丑恶。她犹如一个怪兽,怒吼狂叫,张牙舞爪。海水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颠簸起来,天光顿然消失,黑暗把整个海面封死,帆桅上的灯也熄火了。电的光亮、雷的霹雳和密匝匝的雨水一起冲着这只船压下来。暴雨与波涛相接,水天融成昏黑的世界。“信义号“象沸汤里的菜屑,在浪峰浪谷里听凭主宰。船挣扎着被掀上浪的峰尖,顷刻又抛下浪的谷底,似乎马上要被撕裂了。

    船上的总杆下令收帆。大缭、二缭、头迁,二迁,三迁、直库、头碇、二碇、杉板工、阿班、押工等水手们,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一个爬在桅杆上的阿班像抛毽子一样被抛到海里去。恐惧开始在人群里蔓延,有人开始跪在甲板上向妈祖求救,也有人开始把这一切和清晨的祭祀发生的联系在一起。不满和愤怒开始爆发了。

    “大小姐,是大小姐得罪了妈祖娘娘,报应来了”

    “把她丢下海去祭祀,不能让全船人跟着她陪葬。”

    几个胆大的船员开始到后舱来搜索希尼娅的行踪,刚到后舷,领头一个就被飞来的黑色拳头打倒。李乐水强作镇定和阿三守在船舷,向船员喊话,“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妈祖娘娘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株连全船人的,谁敢在这个时候捣乱,先把他扔到海里去。”

    李乐水平日的恩情外加阿三铁塔似的身躯的威慑共同作用下,作乱的水手退了下去,船上的人稍微的镇定下来。

    李乐水稍稍的松了口气,这时候才注意到,官厅传来希尼娅稚气的一遍又一遍地祷告声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这祷告声,和风雨声混杂在一起,转眼间被风浪的呼啸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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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由于希尼娅虔诚的祈祷,得到上帝的怜悯,还是由于妈祖娘娘的大度,原谅了希尼娅的无知。一番惊险之后,风暴终于平息了,大海又像淑女般的娴静。“合兴号”除去一位被卷走了的阿班外,损失不大。和海浪一起平静下来的水手们,为失踪的船员撒上祭品,修补的被海浪打坏了船舷,淘干底仓的积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这般风浪过后,小魔女希尼娅收敛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躲在自己的船舱内,李乐水乐得看到这种局面,尽量把希尼娅和水手们隔离开,避免给她试图”感化”异教徒(实际是和水手冲突)的机会.

    在大海中行驶十多天后,“合兴号”缓缓的驶入了月港。船只刚刚上岸,就听到岸边有人高声在喊:“孙大!孙大——”

    李乐水顺着声音望去,发声的是一个中年人,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肥胖,很讲究的丝绸长袍罩在微微凸起的身上,四肢嫌短,比例很不协调。他正一阵小跑的往船这边过来,身态略嫌笨拙,像只鸭子一样一摇一摆,步幅不大。几个看上去应该是伙计模样的人正用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不敢超前。

    李乐水身边的总杆指着他,低声介绍:“这位就是泉州黄合兴商号的黄明佐掌柜”

    黄明佐上了船,四下张望着嚷开了,“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孙大,孙大呢,这小子还不出来接我。”

    李乐水迎上前去,先恭敬的叫了声黄掌柜,又道:“孙爷这次没有跟船来,暂且由我接替孙爷。这是东家给黄掌柜您的信,所有的交代都在信上。“说罢,把黄康的信递了上去。

    黄明佐用粗短的手指接过信,直接拆开,摊在手心中仔细观看。

    借着黄明佐看信的功夫,李乐水仔细的打量了这位黄掌柜。他的脑袋滚圆,鼻子扁阔,两腮的rou特别多,鼓蓬蓬的,挤得眼睛成了两条窄窄的细缝,眼角两边形成一捧皱纹。这就使得这肿胀的面孔看去令人信任地善良老实。

    黄明佐看完信,很和气的对李乐水说:“李先生是东家亲派的高人,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李乐水连称不敢不敢,黄明佐又道:“信中说大小姐也随船到了,现在何处?”

    “正在官厅歇息”

    李乐水忙把黄明佐引进官厅,

    黄明佐显然是曾与希尼娅见过面,希尼娅叫了他黄叔,黄明佐俩嘴角乐得撇到天上去,“侄女长这么标致了,你黄叔叔本来还给你准备了一象牙雕的圣母像,打算让船回去时给你捎过去呢,这下你自己来拿咯,记得到泉州时找我要哦”

    希尼娅心情一下变好起来,挑衅的瞪了李乐水一眼,拉着黄明佐,黄叔叔长黄叔叔短的叫。李乐水苦笑的躲在一边。

    就在这时,总杆进来报告,税监上船了。黄明佐,李乐水俩人连忙上甲板去迎接。

    只见三个皂服打扮的官员正坐在那里,黄明佐看上去和领头的那位很熟,直接过去招呼“林爷,是您亲自来啊,辛苦,辛苦”,说着伸手去握住来人的手,顺势从袖口里取出一小包银子偷偷递了过去。

    领头的那个税使毫不顾忌,接过银子,在手里抛了抛,冷笑着对黄明佐:“黄掌柜啊,两年多了,就是一个婆娘,俩年也该生出个娃,多张嘴了,你这孝敬银倒是不见长啊“

    黄明佐堆着笑对那人说:“那是那是”伸手又问小二要了一包银子递了过去。然后又压低声音说:“这些给您喝茶,沉香胡椒等洋货按老规矩给高府上送去。”

    来人满意的把银子交给手下,拍了拍黄明佐的肩膀,“还是黄老板识时务,会做事啊”又转身对自己手下说:“记下,合兴号水饷二百二十两,加赠饷一百五十两,无货返免收陆饷”

    黄明佐连忙称谢,叫人交了税,送走了这一伙儿后。才转身对李乐水介绍,“瞧见这个人没有,他叫林宗文,是福建税矿监高公公手下的一个税役。狗仗人势力,要钱要的最狠的一位。背后人都不叫他大名,而叫他林伸手,一伸手就是问你要钱。这海澄县海商交得税倒是有六七成落在这等人腰包里。你接替了孙大跑船,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了,日子一久,你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