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助(李乐水)
“不瞒哥几个,打自漳州府接这个差,我就不相信这世间真能有啥自产金子银子的机易山。咋样,到了眼前一看,是咱们白白被一个傻木匠骗得跑了一趟吧。那小木匠到头还嘴硬,非说那山上的沙子能变成金子。要说王二老爷也是迂,还真让人挖了两担沙子回去。这事今后传了出去,说咱海澄县几千里跑了个来回,只带回去两担沙子,那可真真是笑柄了……” 于一城坐在李乐水对面,几盅酒进了肚话多了起来,吐沫星子几乎溅在了李乐水的脸上。 如于一城所言,在和马尼拉的西班牙政权进行艰难的交涉后,明朝使团,被允许到卡维特,也就是木匠张嶷胡扯的机易山的所在地做了实地考察。毫不意外,在卡维特,他们既没有找到金树叶也没有找到金山。转悠了一整天后张木匠急了,胡扯什么这里每一样东西都藏有黄金。机易的沙子看上去是沙子,但这里的皇帝能够把沙子变成黄金。王县丞对这也无可奈何,谨慎起见,叫人装了一筐沙子,准备带回去复命。 李乐水当然知道,不论是西班牙国王还是菲律宾总督都没办法把沙子变成黄金。这些天来,他也多少从各方面了解到,西班牙人确实有银矿,不过那是在南美。西班牙人从南美把银矿开采出来运到菲律宾,以换取中国的丝绸和生丝。但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来吕宋的皇命已经完成,使团上下一身轻松,他也经常被于一城等人叫出来,轮流做东,胡吃海喝。 这一次,是在八连最奢华最气派的酒庄——当然,所谓最奢华最气派仅仅只是相对八连而言,放在漳州府,甚至海澄县这样的酒庄并不起眼。临街五六间房子大小的铺面里,整齐的摆着八九张八仙桌,整个酒庄没设雅座,李乐水一行就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 除了李乐水、于一城外,同桌作陪的还有封舟的船老大和船上的伙长严直。上次纠正针路事件之后,这二人看待李乐水无异于再生爹娘。偏生李乐水虽在使团中地位超脱,却没有半点架子,一来二去,三人也混熟了。李乐水手头还有些李锦塞给银子,常请船老大,严直和于一城们吃饭。 酒也过了半巡,于一城等三人已经喝得微醺。只有李乐水很节制的只饮了几杯。比起其他几位来,他尚有些心事。 这次回到马尼拉,黄康又递话过来,让他答应替自己商号跑船。李乐水找了个机会,和王时和商议此事。王县丞显然是早就从黄康那里得到消息,只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留下,那么就直径留下,不用有什么顾虑。如果他不愿意留下,那么就和使团一起回去,他和龙知县一定保举他做个通事,搞不好还可以去市舶司里公干。但主意儿,还需要他自己做决定。 可李乐水还是拿不定主意。按照这些日子他在明朝的见闻看,黄康给的条件并不低,自己只要平平安安的混过三年,每年几百两银子的进账,在明朝已经算是中上人家。但是李乐水有些不甘心,老是觉得自己被抛在这个世界里,是命运让自己做一番事业,而不是平平安安做一个小掌柜。 借着酒劲,李乐水把这事就摆在了酒桌上。在座的三个人听完,都沉默了片刻,严直最先回过劲来。 “李大哥,这事还用得着想,当然是留下来,跟黄爷干。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你到整个海澄县去打听打听,全天下的商号可有三年就给立簿,能拿一厘身股的这样的美事。我的乖乖,你干三年就顶人家一般伙计干十年的功夫了,三年就三年的时间,你立了簿就可以买房买地娶媳妇了……” 于一城的脸已经被酒气染红,透出紫色来,他扯着李乐水的手也道:“乐水啊,甭犯傻了。通事是个屁!漳州府海防馆那几个老通事你也不是没见过,那就是坐着等死的差事。你以后哪怕是做了市舶司的通事那又如何,现在的市舶司都是那些裤裆里没鸟的人把持着。是,市舶司也能捞不少外快,也不少赚。但在官府里混,一要后台硬,有路子。固然你机缘偶得,让首辅家的沈公子高看你一眼,可沈公子回京师了,指望不上了。第二是脸皮要厚,会拍马,会欺上瞒下。乐水你做人自然那是没得说,但是乐水你一心不够黑,二脸不够厚,三手不够毒,吃不开。官场上的事黑着呢,哥哥这二十年是看透了,这里头不靠本事,乐水你本事再大也没处施展去!乐水,听哥一句话,甭往火坑里跳,就留下来跟黄老爷干,黄爷这个人啊,看的出来,仁义。” 最为老成的船老大最后发言,“这事要是搁在我小的时候,我还真不敢劝乐水留下” “你小的那时候,那是啥年月,那都是嘉靖爷还在,你扯这些陈谷子干嘛。”于一城不满的插话。 船老大并不在意,并没理会于一城,接着道:“那会儿,世上的人还觉得好男不经商。士农工商,商人那是排在最末位。通事不一样,虽不能叫官,好歹也是皇上给的饭碗。但这些年,世道变了。谁还在乎你是干啥,大家只看你有没有钱。有钱就是老爷。这头三年可能有点委屈李爷,要听人使唤。可是干通事不也得听人使唤,受人闲气。好歹,干买卖有点盼头。不瞒两位爷儿,要不是小的是在军籍,有家小拖累,也早带着严直出来跟人跑海了” 听完三人的这一番话,李乐水下定了决心。他举起酒杯,敬了三人一杯:“听了诸位哥哥这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哥哥们都给指了明道,我就不纠结了。晚上回去就回了黄爷和王爷,留下跑船了。可能就此和诸位哥哥暂别了,小弟我先敬了哥哥们一杯。” 众人都把杯子里的酒干了,于一城一抹嘴,嚷开了:“今儿这是我兄弟的好事,我做东,都别给我争。大家要敞开肚的喝,喝个痛快!小二,再拿三壶杏花村来。” 这四人推杯换盏,从午时一直喝到了申时,醉醺醺的起身准备走人。小二过来结账,总共八钱八分银子。坚持做东的满脸酒气的于一城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尴尬的一笑,对小二说:“记账上,回头给!“ 小二这就不依了:“诸位爷,小店这是小本生意,恕不赊账。“ 李乐水准备要代付酒钱,却被于一城伸手拦住。他啪的一拍桌子,两眼一瞪:“恕不赊账?前些日子我怎么看到死太监那个姓周的家奴带着人在这里白吃白喝。在你的狗眼里是不是我们大明使团的人不如死太监的几个家奴,今儿爷爷还就不服,就欠着了,你还能吃了爷不成。“ 这番闹起来,酒庄掌柜连忙过来打圆场:“几位爷息怒,几位爷都是大明使团的?你看,几位也这都是着的便服,小伙计这才狗眼不识泰山,这样好了,既然几位爷都是使团贵客,这一桌小店算是小店请了,不用给钱,几位爷满意不” 于一城得了便宜,丢了句台面话:“还是掌柜会做买卖,回头教教你们家伙计,把招子放亮点,惹恼了爷,不但不给酒钱,还能把你这家小店给拆了”。 掌柜的点头哈腰称诺,却听旁边飘来一句话: “原来大明使团的人,也都是狗仗人势,跑到吕宋欺辱百姓” 李乐水沿着声音的方向瞧去,发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身旁的于一城也斜着眼瞧见这女子,不屑的说:“嗑瓜子磕出了个臭虫——算个啥人。这里哪有你妇道人家,咦——” 于一城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抓着身边的李乐水,指着那女子:“乐水,是不是我喝多了,眼花了,我咋看到这妞有一双蓝眼睛。” 李乐水这才注意到,这女子脸上的生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显然是个混血,他心中暗道。便低声在于一城耳边说,你没看错,这是个鬼妹。 于一城笑了,上前一步,上下打量对方一番,轻佻的说:“我这还真头一次见到鬼妹,这仔细一看,还真有几分模样。”忽然他用手一指女子脚下,回头冲李乐水笑:“可惜啊,这女子是个天足!” 那女子又羞又怒,气的花枝乱颤,一招手,喝道:“阿三,教训这个狂徒。” 话音未落,从女子身后,闪出一个人来,一拳打在于一城脸上,于一城没得防备,竟被打飞起来。 这变故吓了李乐水一跳,他定了定神,发觉出手的竟然是一个是黑人,这个黑人明显高出人一头,显得格外强壮。 这边于一城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吐了口吐沫,竟笑了起来,脸上的刀疤在笑容下扭曲格外狰狞。 “这一拳够劲儿”。说完,于一城就又扑了上去,和那黑大个扭打成一团。 周围的人渐渐围了起来,李乐水三人想去拉架,却插不进手,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 那黑人虽然身高力大,但于一城毕竟是行伍出身,练家子,渐渐占了上风。几回合下了,于一城卖了个破绽,闪出身来,把全身力气集中在左拳上,冲黑大个打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时候从旁边跳出个人来,把黑大个拉开,插到了二人中间,于一城的拳已经收不住势了,把来人打到在地。 李乐水在旁边看的真切,他认得拉架的这个人,忙一箭步上前把被打倒的人扶起,关切的问到:“锦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人正是海澄县的李锦,于一城的这一拳确实打得不轻。李锦手托下巴,张嘴吐出半颗被打断的牙来,才搀着李乐水站了起来。 一看打错人了,而被打的人又和李乐水认识,于一城慌了点神,也顾不上黑大个在旁边虎视眈眈,先上前赔罪:“这位好汉,于某莽撞,误伤了好汉,来,好汉也给于某脸上来一拳,绝不还手。” 于一城不认得李锦,但李锦似乎认识于一城,他摆了摆手:“于把总甭往心里去,出门在外乡里乡亲彼此都要有个照应。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也就是一场小误会,几位就此罢手吧,酒钱就算在我身上。“ 李乐水忙说,:“于大哥今儿是喝得有点高,才生出这事。哪有让锦哥付账的道理,“说罢从怀中掏出钱来给了掌柜。 这场风波也算是告一段落,那女子带着那个黑人悻悻离开。李乐水把李锦介绍给众人认识,寒暄一阵后,李锦偷偷扯了下李乐水衣袖。周围几人会意,明白李锦和李乐水有私事要谈,各自找了借口离开。
李锦把李乐水拉到街上的一僻静之处,李乐水才得闲问李锦:“锦哥,倒是很巧,我们在这里撞上。“ 李锦神秘一笑:“也不能算巧,我已经跟了你半日,本想等人散了再去找你,没想到闹出事来,不得不现身“。 李乐水闻言心中一惊,心想,他找我,莫非是为了送信的事,忙问:“锦哥找我何事。“ 李锦收起笑容,:“找兄弟,是要送一场富贵给兄弟“ 李乐水摸不着头脑:“锦哥,要送什么富贵给我。“ “不是我要送你一场富贵,是有人要送你一场富贵。且随我来“。 李旦带着李乐水沿着八连向北,出了八连没多远,进了一间小教堂。推门进了教堂里,里面站着三个人,一个外国神父,另外两人李乐水都认得,黑且壮的那个就是自己送过信的李旦,白且瘦的则是李旦的弟弟李华宇。 李旦越狱的日子恰巧李乐水随船去了卡维特,所以李旦在这里出现还是吓了他一跳。李乐水吃惊的样子显然被李旦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冲李乐水道:“不错,我逃出来了” 李乐水回过神来,一抱拳:“那恭喜大哥了”。 李旦目光象剑一般盯着李乐水的眼睛,直盯的李乐水心底发毛。教堂中沉寂了片刻,李旦开口道:“今日请兄弟来,是有一场富贵送给兄弟,自从我逃出来后,干丝腊人在港口昼夜盘查,又开出赏格捉拿我等,我兄弟三人仔细寻思一番,估计这次是插翅难逃,都道与其让他人占了便宜,不如送个人情给小兄弟你,兄弟你现在就把我们兄第仨人捆了,交到干丝腊人手里,去换赏金去吧。” 李乐水也不知李旦这话真假,本能的摆了下手:“李大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再不济,也不能干出这等出卖朋友的勾当,大家从长计议,一定能想出逃出去的法子,” 李旦苦笑:“蚂蚁尚且怜生,真有活路的话,也不必如此了,干丝腊人看的太严,每条出海的中国船,都被翻个底朝天,这情形,要逃出去,比登天还难。” 李乐水想了下,道:“我们封舟是大明使团坐船,谅干丝腊人不敢细查。” 话音未落,李锦和李华宇齐声道:“此策可行!” 李旦却摇了摇头,“不可,老实说借封舟一用我也想过,但是一则,小兄弟所担风险太大,你与我等无亲无故,不能拖你下水,再则,就算小兄弟侠肝义胆,愿意担当,但封舟上人多嘴杂,难保不漏风声,当头来,坏了我等事小,害了小兄弟你,就是搭上我三人性命也弥补不了,此事万万不可!不要再提” 李乐水听完,只觉的血往上冲,脱口而出:“李大哥太小看小弟,锦哥在牢中如此照顾小弟,我怎能为自己安稳撒手不管,就是担上砍头的罪名,不也就是个碗大的疤而已,至于大哥担心的第二条,大哥放心,我有两个朋友,在封舟上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跟我是过命的交情,藏个把人决没关系。” 李旦听完仔细问了下,李乐水把自己救严直和船老大的事说了遍,李旦沉思片刻,突然伸手拉起自己俩个兄弟跪下,冲李乐水抱拳,:“救命之恩,不敢言谢!” “这这,折杀小弟我”李乐水赶忙把三人搀起,“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布置。” 在封舟上,李乐水找到了船老大和严直,把经过一说。听完,船老大点了点头,对李乐水说到:“刚刚你来之前,我还对严直说,人要是不能知恩图报,那跟畜生就没啥两样。乐水本事这么大,又要留在吕宋,上次海上的救命之恩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清啊,现在机会来了,没二话,照你说的办。” 严直接道:”就把那位李旦李爷藏在我的针房里,这个针房,全船除了我以外,谁也不敢进,妥妥的”。 李乐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又和二人商议了细节,才下船回到教堂报信。 当晚,趁着夜色,诸人把李旦送上了船,就藏在了严直的针房中。 几日后,大明使团返航,黄康和李乐水相送在码头,果然,干丝腊并未做太多盘查,使团的一干人那上了封舟,拉起了碇绳,升起了主帆,缓缓驶离了马尼拉,慢慢的消失在海平线外。夕阳余辉投射在码头上,在耸站在岸边,久久未曾离去的黄康和李乐水的身后拉出了两条长长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