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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旧识(李乐水)

    当士卒进来通报八连华人执政官来访时,李乐水正在陪王时和等人在官厅中饮茶。他惊讶的发现,当王时和打开了士卒呈上的名帖后,一向稳健的王县丞的双手居然不禁的抖动了起,骤然从椅子中站起,带着点颤音的吩咐士卒:“快请,快请”。

    士卒应了声转身出去,王时和去没有坐下,原地站在那里,搓着双手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他!”

    李乐水望了一眼同座的于一成,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并不清楚这个华人执政官有什么来头。

    不一会,士卒引着两个人进了官厅,王时和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为首来人的胳膊,叫道:

    “黄老哥,想煞兄弟了。”

    那人也是一脸惊诧,反手抓王时和的胳膊,喜道:“兄弟,真的是你?”

    “八年没见了,黄老哥你这头发都已经白了”

    “是啊,八年了,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兄弟你啊。”

    王时和请来人上座,并给大家介绍,原来这位华人执政官叫黄康,是王时和的旧相识。二十年前,黄康还只是跑船小商贩,一次在广州贩货时,染上了重病。幸亏得到王时和的父亲的照顾,后来王时和家道中衰,幸亏黄康多方救济,王时和才完成学业。黄康和王时和更是结成异性兄弟。黄康每次回国买卖,必然到王时和家中拜访,直到八年前,黄康在马尼拉成为坐商,不再冒险走海后,俩家才逐渐断了音讯。

    他乡逢旧识,堪称人生一大喜事。王时和向黄康介绍随行的于一成李乐水等人,黄康也把随自己一同来访的义子孙大拉起来给大家认识。彼此叙了番旧,话题逐渐转到王时和公务上来。黄康听完王时和此番是来侦探机易山所产金银一事后,沉吟片刻:“我自来吕宋有二十余年了,定居在此处也近十年了,却从未听说过什么机易山。孙大,你一直在吕宋各地来往可曾听过此处?”

    黄康的义子孙大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他站起来毕恭毕敬的对诸位说:“回爹爹与诸位大人,据我所知,在马尼拉不远的卡维特倒是有一处无主之山,我们中国人叫它机易山。却未曾听说过此处有产金银。”

    黄康显然是看到王时和闻此言后有点失落,爽朗一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时候老哥配兄弟前去一看不就清楚了。今天公事先放在一边,最要紧的是给我兄弟搬家。又不是疍家人①,哪能住在船上呢。走,都搬到我宅里去住。”

    王时和正要推辞,孙大在旁边帮腔:“王老爷莫托辞了,本来我爹爹早已安排妥当来接我朝圣使,未曾想圣使竟然是王老爷您,那更不是外人,哪有推脱之理。”王时和只得答应。

    李乐水随着黄康、王时和等人一起下了船,港口上黄康果然准备妥当,甚至专门为王时和准备一顶四人抬得轿子,按照明制,原本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方允坐轿,但到了明朝的中后叶世风日奢,连寻常的商贾也敢坐轿。万历初,张居正曾稍作整治,然而奢风难移,张居正死后,逾礼乘轿又习以为常了。

    但是,王时和执意不肯乘轿,一来自己在异域,不同寻常,不愿落人口实,二来,自己乘轿,义兄黄康却乘马,于人情世故也说不过去。最后指的让四个轿夫抬着轿子空回,王时和一干人着骑马,由仪仗旗牌鸣锣开道,于一成带来的士卒护卫两厢,浩浩荡荡的往八连而行。

    马尼拉被巴石河分割成几个小区,八连就在巴石河南岸低洼地带,最中央有个小湖,是引巴里河的水构成的,中小型船可以借助潮汐直接驶进湖中去。隔着引渠则是西班牙人的行政中心——王城。巴里河的北岸是岷多峨区,在湖波的引渠和巴石河的交汇处,有座雄伟的石桥连接八连和岷多峨区,八连的大门就设在那里。李乐水骑在马上,顺着石桥往北望,可以看到高耸的教堂的尖塔。向西南望去则是王城的城墙和两处炮台,乌黑的两尊重炮,在夕阳的余晖下,就像两只张着血口潜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怪兽,让李乐水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大明的使者到来吕宋的消息早就像长了腿一样传遍了整个马尼拉。华人中的头面人物都穿戴整齐等在八连大门前。远远望到车队过来时,鞭炮,锣鼓,唢呐,三眼火铳响做一团。硝烟中绯红的纸屑漫天飞舞。一红一黑两匹醒狮活跳欢蹦,被金灿灿的朝阳一照五彩斑斓。

    王时和等人下马和迎接诸人略作寒暄,便进了八连。

    这八连从外面看十分破旧,大多是低矮的草房茅屋,杂乱无章的拥挤在一起。穿过木质的大门进入八连内。李乐水才发现八连的规模大的惊人,密密麻麻的全是中国式样的房屋,而且几乎每家都有门面营业。街上店铺林立,有卖布的、卖绒线的、卖盐油酱醋的、卖鱼rou熟食的rou店,当然最多是丝绸店和瓷器店,琳琅满目,粗略数下来竟有三四百家,触目皆见招旗在春风里飘扬。甚至比起漳州府的集市还要热闹。路边也挨挨挤挤摆满地揪,摊主多是四乡土人,有卖鸡鸭的、卖猪羊的、卖水果蔬菜,满街一片热闹。

    旗牌大声呼喝路人回避,人们便都拥挤到路面两厢,睁大眼睛看这威风八面的队伍走过,纷纷交头接耳说道:“这是大明的使者来吕宋了”

    穿过八连正街,八连深处便是黄康的家宅,这是是一个前后五进的大宅,倒是保留这木石结构的中国风格,这固然蕴含着海外之民思乡之情,也是因为在八连,西班牙的殖民者禁止华人建造纯砖石结构的建筑。所以自八连设立以来,几次大的火灾,都能将八连焚尽。

    李乐水等人被安置在西院一进四合院内,王时和住在正房,而李乐水则住在西厢,当日封舟的一行人受到盛情款待,一直闹到了深夜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李乐水起床,刚一推门,却看到黄康立在院内。李乐水慌忙问了早。黄康招手让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李乐水这才得以正式的打量这位八连中的头号人物。他身子已经发福,头发业已花白,脸上也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皱纹。身上穿的虽是故土的衣物,但头发却被剪得和自己的头发一般长短——这是马尼拉教会对八连内入教的华人的要求。

    黄康和李乐水闲聊几句,甚至与他交流几句西班牙语。聊了半柱香的功夫,李乐水忽然记起李华宇嘱咐自己的事情来,于是就势问道这苦役所该如何走。黄康一愣,问道:“你打听这个去处,为何?”李乐水便把自己如何和李锦相识,又如何受李家兄弟的委托给李旦带封家信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康沉吟了片刻才回答:“这个李旦,我本也认识。人虽然粗犷了些,但也是个精明的人物。他的遭遇确实让人为之叫屈啊,就连格雷戈里奥神父也冲我提过他几次。这样吧,你把信交给我,我让干儿子孙大亲自送过去。”

    李乐水一听不同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初李二哥特意嘱咐我要把信亲手交给李旦手里又如何可以假以人手。”

    黄康盯着李乐水看了一眼,点点头:“难得年轻人如此讲诚信,我待会打发人带你去便是。”接着又问道:“听王老弟说,小兄弟也是投乡未遇之人,此番钦命完成后,不知道你自己还有何打算?”

    “王老爷来之前曾许过我,若是此行顺利,定和县令大人一起保荐我做个市舶司的通事。”李乐水照实回答。

    “小兄弟夷语如此纯熟,更听王老弟说你还知海路,能掐会算,指点航向比针经还准。这番本事只在衙门里做个等死的通事实在是委屈”他顿了一下,转入正题,“我手上有条和兴号商船,来往于漳州和吕宋两地,原本一向是我儿孙大帮助照顾。只是我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了,身边离不开人了。准备让孙大接手我在吕宋的生意。这样就缺了顶替孙大的差的人,小兄弟不嫌弃的话,不妨就委屈在我这里做几年,你看如何?”

    “这个”,事出突然,李乐水难免有点犹豫。

    “待遇绝对不会亏欠了你。按照惯例,伙计一般要七年才出师,孙大当初也整整干了七年才立的簿。小兄弟你是难得的人才,只要干满三年,便给你立簿,拿一厘的身股,每三年再增一厘,拿到一分为止。我们买卖虽不大,这一年的一厘的分红股金也有二三百两银子,也够你做通事做上几年了。”

    李乐水稍微加询问,便搞清楚了这身股有点像自己后世的股票期权、工作三年便有1%的股票期权,这可是他当年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但是跟船走海在这个年代,毕竟风险太大,李乐水稍稍有点犹豫。

    黄康也没要求李乐水立刻答应,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又叫来一个仆人,吩咐他带李乐水前往苦役船厂。

    李乐水谢罢黄康,又回禀了王时和一声,便跟随着仆人到巴石河乘船来到了拜拜区的船厂。

    苦役船是艘卸了桅杆的三桅战舰,在码头停。船尾漆成黄色,舱门上绘着一幅罪行图,沙漠里,地上是被害者,凶手惊慌地望着他;图中背景深处,有两个天使看到这一切。一个巨大的房间从水兵住的舱房一直延伸到船尾,接近船只就会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就像是脏乱喧杂的市场上那种气味。李乐水比较庆幸,海澄县县衙监狱里至少比这好闻一些。

    几百个戴着脚镣的犯人在甲板,码头和船厂做着苦工,这里既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也有形容憔悴,面黄肌瘦的小个子。几个西班牙的哨兵抱着枪在四周巡逻。另外有一些水手拿着鞭子穿梭在囚犯中。看到他们认为偷懒的囚犯,就毫不留情的没头没脸的抽打。码头上时不时的响起了惨叫和求饶声。

    他们用的是一种被称为“九尾猫”的鞭子。这么叫它,是因为这种鞭子是用九根皮條固定在一个短短的把手上作成的,每根皮條的末端都有一个小铅球。类似的刑具,李乐水还只是在书本的画页中见过。

    囚徒中有位体魄异常魁梧的汉子,他肩宽臂粗,看上去有四十上下,一头浓密的黑,前额十分宽阔,五官端正,英俊。穿着囚徒的蓝布制服,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上纹着两条青龙,脚上带着铁镣,铁环却比别人粗上一倍。

    他扛着麻袋走在一支囚犯搬运队伍里,突然走在他前面一个小个子脚底一个踉跄,跌掉在地。看押的水手手上的九尾猫马上落了下来,那人一声惨叫,背上留下数道伤口。看押水手刚扬起九尾猫正要抽第二下,一只大手从空中把鞭子拦下。这正是哪位魁梧的汉子,见他不顾鞭子在他手臂上留下的血痕,一把拽住鞭尾,稍一用力,鞭子从水手夺了过来,再一扬手,九尾猫就被抛无影无踪。

    看押被这天神金刚一般的汉子吓得后退数步,惊魂不定的呆在那里。周围的西班牙士兵也都端着枪围了上来。为首军官喝道:“安德里亚,你想干什么,别以为大法官夫人和格雷戈里奥神父护着你,你就可以胡来。”

    那个被叫做安德里亚的汉子没有理会对准他的枪口,伸手把前面跌倒的狱友一把拉起来,又抬手捡起麻袋,继续干活。

    西班牙军官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一挥手,让士兵们散去,吆喝着停下手中活的囚徒继续干活、

    这一小插曲,倒是让旁边的李乐水认出了这里管事的军官,他瞧准机会,凑到那个军官身边,毕恭毕敬向他说,自己是李旦朋友的朋友,受人之托想见见他。又偷偷的塞给他5个比索(在黄康家,李乐水早把自己的银子换成了比索)。那个军官收了钱,眉开眼笑,变得好说话许多,高喊一声:

    “安德里亚,过来,有人要见你!“

    ①我国南方一个以船为家,死才上岸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