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梅尧臣
悬羊山下这座小城，之所以有青苍这个名字，是因为城中一年四季均是郁郁葱葱。如若有修士从半空飞过，不仔细留意的话，恐怕还会以为下边并非一座城池，而是丛林。 但这时候，笼罩在幽冥黄泉阵下的青苍城，葱葱郁郁的植被一点一点枯萎，充满死气的黄斑从出现到蔓延，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 它们的所有生机，正在被幽冥黄泉阵抽取。 被抽取生机的，当然并不只有青苍城的植被。 文真长老是通窍境界的高人，一身修为在青苍城所有人中最为深厚。当他陷入幽冥黄泉阵的时候，他的景象却是最为凄惨。 他已经变得癫狂。双眸通红，密密麻麻遍布血丝，呼吸浑浊而又急速，眼神却是没有任何焦点。他时而惊呼，时而怒吼，手上更是握着成名的法宝，频繁作着施法的动作，却没有半点真元波动，好像是幻境中与人正作着生死拼斗一样。 他腰间有玉坠，散发出莹莹玉光，将其守护在内，却依旧阻止不了黄色雾霾的入侵，阻拦不了无穷无尽的幻象对其侵蚀。 林十六又做梦了。只不过今次虽然依旧是噩梦，却不是那个困扰了他十多年的熟悉的梦。 今次梦中，没有絮叨声，没有述说声，只有无穷无尽的哭嚎，以及那一个又一个，好像索命般的苍白面容。 他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四顾，入目的是淡淡的黄色雾霾，只能够勉强看到城中景象。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间会做梦。前一刻他还身处队伍中，左边站着王一二，右前方是拿着两个紫金锤敲得震天响，一脸兴奋的宇文霸。 但现在，他站在青苍城城中，举目四望，竟然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前方有人缓慢而又僵直地向着他走来。林十六很肯定自己不认识他，因为他穿着很普通很寻常的衣服，正是青苍城中最为普通的百姓。但是看这他苍白的面容，林十六却又觉得很熟悉。 这熟悉感让他很不喜欢，因而皱眉。 这是一个男人，眼神僵直，瞳孔正中央有着两个黄色光点。他注意到了林十六，鼻子抽动几下，脸上很快露出一种特别的兴奋神色，然后就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向着林十六奔跑而来。 他奔跑，手中没有武器，直接举起了双手，向着林十六脖子掐来。 林十六本来可以躲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如此做。男人双手很顺利掐住了林十六的脖子，然后马上用力收紧，好像一把铁钳，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像将林十六脖子都生生掐断般。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林十六的瞳孔慢慢开始收缩，最终变得如同针一般细小。 他终于确定，这男人已经不是正常人。他要杀自己，所以林十六没有理由让他继续下去。 剑出，男人喉咙间有了血线，然后他捧着自己喉咙，嘴里发出“嗬嗬”声，挣扎了几下就死去。 而他眼中那黄色光点，也终于消散。 又是一场山雨淅淅沥沥降了下来，这是山间最为恼人的一件事情，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山雨会不期而至。林十六在城中走着，他确定自己现在被困在一个阵法里。 这个阵法很大，能够将整个青苍城都困在其中。 不过它困住的只是人而已，这淅淅沥沥的山雨依旧能够穿过阵法，落到城中。 他看到了王一二，也看到了宇文霸。只不过他面对陷入幻境中的两人，没有任何办法将之唤醒。 他也看到了文真长老。这个所有人中修为最高，来自于九宗之首混元道宗的大人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尸体，惨淡无力地泡在雨水中，脸色苍白。 颈间那道青痕触目惊心，那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证据。 一个高高在上，平素视凡人如蚁蝼，甚至跺一下脚八域都会有反应的大人物，最终竟然死在蚁蝼手中，而且是以如此凄惨而又窝囊的死法，死亡后的归宿更是街道和雨水，也不知道是否是个笑话或者悲剧。 他已经知道，现在青苍城中最危险的，不是能够致人于幻境，更能够侵袭真元以及法宝的阵法，而是数以千计的青苍城百姓。 他开始奔跑起来，山雨迎面而来，因为他的奔跑而突然变得凛冽，也有了风。一个又一个陷入幻境的修士，被他背负着来到青苍城中央。这里是城中府衙所在地，也是整个青苍城最为坚固的地方。 他必须要为这些修士找个藏身的地方。他虽然说对这些对斩将峰有偏见的修士并无好感，但他毕竟不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亡。 在奔跑的时候，他有时候也觉得好笑，自己竟然由一个杀手转身一变变成了拯救者。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讽刺？ 王一二、宇文霸、殷凝雪，之后是田世平……饶是林十六rou身强横，如此般全城奔走，他依旧累得气喘不已，而且他必须要面对那些陷入了癫狂中的百姓。 他没有办法让这些百姓从癫狂中清醒过来。 他没有办法在面对着他们挥舞着的双手或者手上的兵器时，保持着行动上的沉默。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山雨，还是因为那一朵朵盛开的血花。 当他又一次转过拐角，将一个正要下手的癫狂百姓击倒时，他看着这个被自己救下的人，沉默了。 他是叶望龙。 陷入幻境中的叶望龙，温文尔雅的风度早就消失不见。也不知道他幻境到底是什么，这时候的他满脸狰狞，煞气腾腾。 林十六没有忘记，正是这个人一句别有用心的话，将他和王一二推向了一个他们不希望置身的境地。 林十六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下了决定。他知道自己时间并不多，所以他抬脚，冲着叶望龙英俊的脸上狠狠踩了几下，将他踩成了一个猪头。 之后才将他背了起来，向着府衙处跑去。 这举动很孩子气，但毕竟林十六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叶望龙那句话虽然别有心思，但毕竟还不至于让林十六无视他的生死。 他奔跑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山雨还在继续，淅沥沥让人心烦。但山雨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入了一个声音。 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几句话。 它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顺着自天而降的山雨，钻入了阵法中，又恰好被林十六扑捉到。 林十六有些心烦。这在上洗剑宗前很少出现，算得上极为稀罕。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在斩将峰上呆的时间越长，他的心境便越容易受到外界影响。 他身影看起来有些萧索。背上的叶望龙重新掉了下来，林十六抬头望着天空，眉毛皱着，在心里很仔细地琢摸着那几句话。 叶望龙肥肿的脸上再多了几个脚印。 青苍城外，玄贞道人脸色变得惨白，看来突破幽冥黄泉阵的封锁，将消息送入去所需代价不轻。 “幸好这它是残缺的，否则即使是消息都送入不了。”他庆幸道。 “如果按照您所说，只需要将阵眼破坏就可以破阵，那这个幽冥黄泉阵恐怕也是徒有虚名吧？” 旁边有人质疑道。 “胡闹！” 玄贞道人蓦地沉下脸来，大声喝道：“你不知道、不了解就不要胡说！这幽冥黄泉阵，阵眼千变万化，难道你真以为就不能够用修士来布阵？而且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记载说有人可以从幽冥黄泉阵的幻境中脱身而出！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 玄贞道人毫不留情地将这个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稍微出了些怒气，便不再理会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门人，转而向着青苍城望去。 没有人敢继续质疑。所有人都知道，这时候去招惹这几个领头的高手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他们现在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因为之前已经尝试过破阵，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玄贞道人也不例外。 府衙大门紧闭，林十六提剑站在门外，漠然地看着逼近的青苍城百姓。雨水滴落，沾湿他额前长发，也让他嘴唇发白。 当这些陷入了诡异的癫狂境地的青苍城百姓，发现城中再无活人可杀后，便顺着阵法的指引，来到了府衙前面。他们瞳孔中黄光闪烁跳动，他们鼻子能够嗅到府衙高高门墙后边，有着他们渴望着杀死的鲜活生命。 他们，向着守在府衙门前的林十六，发起了冲击。 山雨下得更大了些，雨水成线，千丝万缕自天而降，将天地织成了一盘只有纵线的幕布。地上积水被急促而又纷乱的脚步踩踏，混合着泥尘高高溅起，粘在衣服上，便是一朵泥花。 天地间的纵线被冲破，雨水四溅时，一滴两滴，洒到林十六脸上。 看着密密麻麻冲击而来的人，林十六眼睛深深地睐了起来。 杀人的时候，睐眼最好。 剑已经出鞘，林十六所需要做的，只是将它挥舞起来。 雨水中，多了血腥味道，苍白的幕布上，也多了鲜红的印花。 青苍城外，变得麻木的玄贞道人身躯蓦地一动，脸色有了变化。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梅尧臣立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们都死光了？” 梅尧臣的声音苦涩。他们都死光了，这应该是唯一的结局了吧？ “不，不，不是！这幽冥黄泉阵的力量，正在瓦解！它在减弱！” 玄贞道人的声音尖锐而又急促，“起作用了，起作用了！看来里边果然有人还是清醒的，而且他选择了破阵！” 选择了破阵么？ 梅尧臣听闻，心底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喜悦。他看着周围人听到消息后脸上的欢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嘴唇有些发苦。 选择了破阵，破阵之后呢？ 那是数以千计的人命。 即使是站着不动，用剑来斩，都能够让百炼精剑卷刃无数吧？ 能够从幽冥黄泉阵的幻境中清醒过来的，又会是谁？ 梅尧臣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名字。 数以千计的人命，可大可小。不管如何，既然是我让消息传递进去，又是我给了你选择题，无论事后发生什么，总不会放弃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