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欠她
今日的邗陵,下起了一场雨。 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尚且带有几分夏日的余韵,所以雨势显得有些大,有些湍急。 雨水如珠帘般从高空垂落地面,拍打着邗陵的大街小巷,碎散的雨丝不仅模糊了远处近处的车马行人,更使得石板道上污水横流。 越靠近外城,这样的情况就越是明显。 那里的石板早已开裂,虽然长了不少野草,但却全然抓不紧脚下的泥土,雨水一冲,便溅得到处都是。 甚至于,有些地方还浮荡起了花花绿绿的人畜粪便,鼓着泡沫,发着恶臭,让人实在难以忍受。 不过这一切对于傅文思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同样的天气,同样的路径,这些年来,他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中天王朝都察寺对于朝中各部官吏的掌控,主要体现在监视,着力于暗下,在这过程之中,自然就会发现许多潜藏的秘密,掌握许多的把柄。 而作为都察寺的一名供奉,傅文思了解的秘密自然也不会少,甚至比起他大多数的同僚,都要多。 因此在邗陵的许多人眼里,他是个极不讨喜的人,对他怀有戒备乃至仇视的都大有人在。 但这些他依旧不在意,因为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在于上头的提携……或者说,那是一种“赏赐”! 在这邗陵城里,没人敢忤逆上头那些大人物的意愿,再加之他手中掌握的一些人的秘密,他这些年活的很好,很滋润。 他已经年近四十了,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皱纹,满头乌发柔顺而又富有光泽,比起很多的年轻人都要好,这让他很开心。 更开心的是,他在前些日子,终于是正式踏足了四境,四境是一道分水岭,灵元与元气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他之所以能在短短七年间,由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一路破境到今天,很大程度上也是取决于他所了解的秘密,这些秘密带给了他太多的帮助。 所以他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所以跟上一次走这条路时相比,他有了些微的改变,彻底消泯了最后一丝歉疚。 但不变的是,他的打扮依旧很低调,行踪很隐秘,这不仅是担心遇上某些不惜同归于尽的疯子,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不想被更多的人知道。 了解很多秘密的他,比寻常人更讨厌自己的秘密被人了解。 此时他正走过街巷尽头的一方拐角,抬手一拉,便是抽出了一个堆积在杂物当中的黑布包裹,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拿出了折叠在里边的斗笠蓑衣。 他十分熟练地换过一身行头,并且随手扔掉了手中的雨伞,一步踏进了郊区。 邗陵城南的郊区有一片乱葬岗,这里埋下了许多身份迥异的人,或许是街头乞丐,或许是曾经的一方巨富,又或许是某个声噪一时的强大修行者。 这里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被时代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可怜人,没人记得他们是谁,连半夜前来刨尸果腹的野狗,都不会对他们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 所以这里很安静,所以当不远处那两道朦胧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中时,傅文思的双眉下意识的蹙了起来,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尤其当他确定那两道人影所站方位,正是自己此行的目的之时,他毫不犹豫的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然而很快,他的脚步又再度停了下来,因为在他的眼前,有着一朵雪花飘落。 这很不寻常! 不寻常不仅仅是指这季节、这天气,不可能发生降雪,更体现在当那朵雪花出现的时候,傅文思感觉眼前其他一切的景物都远离了自己。 就在倏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被无限制的拉远,只有那一片诡异的雪花,是那般清晰,那般白净,那般完美。 他甚至能清楚的看到它飘落的轨迹,看到它每一条棱线,看到它在气流吹拂下,恣意翻滚着的姿态。 听说在那些十分强大的修行者的眼中,这个世界正如此般,他们能够看清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细节。 但傅文思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突然之间就成为了一方宗上,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强大力量,所以他的心底开始发寒! 而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尚有些稚嫩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顿时恢复了正常,就如梦醒一般。 “先生既然来了,为何又急着要走呢?” 先生? 傅文思感觉脑海当中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其中涌出一样,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 先生……多少年不曾听过这个称呼了,到底是谁?谁要对我下手! 他疑惑着,并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而是试图找出那个潜在的敌人,不过很快他就选择了放弃,他知道自己的修为还是太低,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会显得很无力。 但他并没有多少担心的情绪,因为他清楚自己手中的“财富”有多惊人,他有信心,买回自己的这条命! 唯一让他不安的,还是那“先生”二字,那两个字,代表了一段他不愿意提起的往事,同时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傅文思理了理手中的“筹码”,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然后转身,走向那两道人影。 乱葬岗中没有多少遮掩,所以雨水不像在邗陵城中那般,撞裂出大片大片的碎沫,视线反而要清晰许多。 很快,他便瞧清了那两道持伞的人影,而与方才那道声音相称的是,这两人很是年轻,或者说,这就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两个孩子,但这只会让得他更加放松,所以他准备拿出往日的气度,让自己不显得那般被动。 然而他的表情很快又是一滞,因为他看清了伞下那少女的面容,心中竟是豁然升起了一种,只在当年初次见到那位夫人之时才有过的惊艳! 于是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到少女不悦地蹙起淡眉,方才老脸一红,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转而看向另一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的少年。 “是谁让你们来的?他有什么要求?” 这是傅文思在不久之前准备好的开场白,但他此时却并没有说出口,因为眼前这名少年的神情与气质,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他想起了之前的那句“先生”,额头上不禁渗出了汗珠,他开始感到慌乱,感到不安,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的心头。 但洛辰却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他只是颇为感慨的看着他,然后轻声说道:“两寺的规制之中,从寺卿,少卿,到寺丞,都算是分量充足的大人物,唯有供奉一职,显得有些尴尬。” “可无论是你,还是柏凉,时至今日却仍是只坐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这真的,值得吗?” 洛辰略微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个小土包:“我一直认为,有些东西,是不能用利益来衡量的,比如恩情。” 傅文思的面色彻底苍白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少年,脑海当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可笑而又可怖的想法! 不……不会的,相貌声音或许可以改变,但年龄却是做不得假,绝不可能是他! 不可能…… “是……是您?” 他咽了一口唾沫,终于还是问道。 随即他的幻想彻底破灭,因为他听到了一句话极其熟悉的话语。 “师者为上,你不必使用敬称的。” “……” 傅文思张大了嘴,如同看到了索命的无常,他的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以及无法掩饰的惊恐。 洛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血色,然后直接讲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想要知道一些事情,你应该能够给我答案。” 再次听到耳边的声音,傅文思终于回过了神来,他的喉结颤了颤,嘴中泛着苦味:“我若是说了,您能放过我吗?” 洛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叹息着说道:“您教过我很多的东西,所以并不欠我多少。” 而后他直接问道:“他现在是什么修为?” 傅文思轻吐了一口气,眼神亮了几分,他迟疑着说道:“您是问陛下?三年前,陛下已经成功踏入了八境,至于现在如何……怕是只有最上边的那几位知晓了。” “八境吗?他终究也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洛辰暗自呢喃了一句,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他又问道:“邗陵城中的那名大寇是谁?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是白骨殿曾经的首席,百里凝冰,其目的应该……” 傅文思看了一眼洛辰。 “是她?” 洛辰皱起眉来,似乎有些头疼:“那群疯婆娘,时隔这么多年,又打起了那东西的主意吗?” 想了想,洛辰决定将此事先行放下,他抬起头,神情骤然间变得异常冰冷:“丘黎何在?” 傅文思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连声答道:“他现在改名为了岳古,奉命下了南海!” 洛辰再度皱眉:“南海?逃得可真够远的……那么,谁去了北荒?” 作为曾经最了解眼前这名少年的人之一,傅文思对于这一续问早有预料,所以他毫无停顿的说道:“是徐夷。” 洛辰冷冷一哼,嘲道:“南海北荒,他倒是学了个彻底,灭了区区一个梁王朝,便以为天下尽在囊中了吗?也不想想他到底占有几分功绩!” 傅文思自然清楚洛辰口中的“他”是指谁,也清楚其中的讥讽因何而来,但他并不认为洛辰能够改变些什么,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没有去附和。 而洛辰也没有过多的愤懑,他很快就收起了怒容,略一沉吟,便是轻声问道:“当年的那些人,现在还有几人存世?” 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因此傅文思回答的也很谨慎:“这……我所知道的,就只有周泽和木三,他二人在几年前不慎暴露了踪迹,被神监寺的人剿杀,其余的……应该都还活着。” 洛辰明白,他所说的“其余”,本就是“幸存”,而如今,这些人又少了两个,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微妙的气氛让傅文思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他甚至听到自己那紧绷的神经,隐隐发出了断裂之前的哀鸣。 身上的蓑衣似乎再也挡不住雨水的侵蚀,他感觉到处都有冷意流过,似蛇一般! 等了半晌之后,他终于忍不住询问:“您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是否可以先行告退了?” 洛辰似乎这才想起面前还有一个人,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跟许多年前一样的轻浅笑容。 这个曾经极为熟悉的笑容,让傅文思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变得松弛,他十分严肃地说道:“您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只是一个梦,我已经醒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 然而他刚刚抬起右脚,还没来得及将其放下,动作便是再度定格。 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片完美的雪花。 这片雪花并不是从上往下飘落,而是从他的胸口往前飘出,他低头,发现胸口上多了一根冰凌。 冰凌很短,却红的有些刺眼。 他的思维开始变得迟缓,脑袋发沉,耳中响起了嗡嗡的杂音,就像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但奇怪的是,比起被戏耍的愤怒,他此时更多的是疑惑——就连他,终究也会变吗?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中的疑问,洛辰轻轻的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放在了身后的小土包上。 “你不欠我,但你欠她,你自己的命,还有她的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傅文思勉强听清了这句话,他闭上了双眼,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然而他的嘴角却是上勾,那似乎是笑,一如当年,透着几分…… 温文尔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