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行,为旧债
日始西偏,温热的阳光懒懒洒落,染黄了北骊山半腰处的几树梧桐。 寂静中,有粗衣大汉自山麓徐来,其步伐渐沉,脸上倦意渐浓,似乎,是赶了趟急路。 行至山腰,他喘了几口气,四下里看了看,终是停下步来,靠坐在了那梧桐树脚,背脊在树干之上带起了些微的震颤,四五片半枯的梧桐叶儿便是打着轻旋,翩然落下。 大汉面容稍显粗犷,肤色暗沉,衣着神态皆与寻常的脚夫苦工无二,而他的名字也很普通,叫做李信,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天人。 但不普通的是,他还是一名有着不错修为的修行者。 而作为一名修行者,其思考的方式就注定不能以常理来测度,李信与大多数中天人之间,便存在着一个极明显的区别——他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荣。 或者更确切些讲,他对于当今的那位陛下,并不是很满意。 此时他坐在这梧桐树脚,望着远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那是一座城,邗陵城,一座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中天王朝的都城。 而在那座巨城的中心,就居住着那位让他不怎么满意的陛下。 那位推行了变法,使中天王朝越居六大王朝之首;那位彻底覆灭了梁王朝,使天下从此五分;那位修为韬晦,却无人质疑其强的,离皇陛下。 听起来,这位陛下似乎很是不错? 但李信想了想,却是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或许需要很多的理由,但讨厌一个人,一条就足矣。 这样一想,他心中那因为即将远走他乡而生出的抑郁之情,顿时一扫而空,同时空的,还有他的肚子。 所以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粗硬的烙饼,一脸欢快的咬了一大口,像吃着什么珍馐佳肴般,细细地咀嚼,咽下,然后再咬上一口。 他大概真是走得乏了,又或者,是突然间舍不得那座延伸至了视野尽头的巨城,总之,现在的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 他慢慢的吃完那张烙饼,又从左手边的那丛灌木上头,摘下来两颗多汁的小果子,擦了擦,放进嘴里,待那透着酸涩与清香的浆汁填满口腔之时,方才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然后,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站起。 在李信站起的同时,四名身穿紧身黑衣的男子,竟是突然从隐蔽的地方各自掠出,踏着整齐的节奏,朝他围拢而来。 这一幕很是突兀,但李信却并未显得有多意外,他双手搓着脸颊,口中无奈的道:“果真不愧‘神监’之名啊,我费了那么多的周折,还是没能瞒过你们的眼睛。” “要真想瞒过我们的眼睛,你可以做的更好。” 一道不带多少感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李信转身,看到了第五人。 那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面白无须,神色漠然,其装束与其余四人相仿,却是宽松了不少,衣服的颜色也没那么深,而在袖口,却又有着一圈殷红。 当他出现的时候,另外的四名黑衣人都是默默地躬下了身子,随即,又是一脸凝重地盯着李信。 “果然是你。” 李信笑笑:“我认得你。” 来人脚步微顿,那张冷淡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他自然听出,李信的“认得”,并不是因为什么“冷面人”的称号以及身上这身神监寺供奉的官服,对方,必定是真正见过自己,并且对自己有着一些了解。 一些,让他莫名地感到不快的了解! “如此说来,你是在等我?” 柏凉问道,双脚再度迈开。 李信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嗯,走之前,还想再做点什么,但我的修为却不是很高,想了想,你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柏凉的嘴角勾了勾,对李信这话不置可否,他例行公事般的问道:“你家世清白,自身也无甚污点,论修行天赋更是中上,无论入朝为官还是投身兵伍,都可谓前程似锦,为何要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 李信摇了摇头:“我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罢了,这就跟我选择离开这邗陵城一样,并不是因为怕死,只是觉得这条修行之路,自己还可以再走上两步,所以便不甘停留。” 顿了顿,他看向柏凉的眼神带上了些许怜悯:“不过,你这样的人怕是永远都不会懂了,你选择的是权势,不是修行。” 柏凉心中不禁涌现出了一股怒火,不是因为李信的怜悯与说教,而是自始至终,他隐射出的那种“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不想提起的那些往事”的深意。 那种极力隐瞒忘却的秘密被人窥晓的感觉,让他有些恼羞成怒! 但李信却不会管他感受如何,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作为中天王朝的‘两寺’之一,神监寺主要负责修行者的监管与刑案处理,其中自然不容庸手,你能坐上供奉之位,应该是达到五境巅峰无疑了。” “只是不知,你比起其他的几位供奉来,差了多少,五境之力,又悟得几何?” 他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衣襟,一些细小的尘土,便是泛着金辉,一丝一丝的从他身上抽离了出来,离身数尺之后,悠悠落地。 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开始变得无比洁净。 “本官虽然不才,但想必,不会令你失望便是。” 柏凉深吸了口气,冷声说道,他脸上的愠色被冷漠取代,再度成为了公众眼中的冷面人。 他知道,这场可有可无的谈话已经结束,而在方才的交锋之中,他已然下风尽落,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成功动摇了他的心境。 所以接下来,他不能等! 他呼出方才吸入的空气,浊气飘散间,身前那些黄绿参半的茅草开始迅速枯萎,仿佛那口浊气当中蕴含了蚀骨的剧毒,但他的一根手指,却随之变得青翠欲滴。 柏凉抬起那根翡翠般的手指,在旁边的一株茅草上头轻轻的抹了一下,就像被刀刃划过一般,那茅草拦腰折断。 而柏凉手指之上的绿意,也是随着那短暂的接触,尽数涌入了上半截草茎当中,微黄的草茎变得绿意盎然,变得锋芒毕露,就跟一支翠绿的箭矢般,直直向着李信刺去。 这箭矢的速度不快,相反还很慢,但李信那轻松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苍白了几分的柏凉,也是轻轻吐了口气。 一片正在下落的梧桐叶儿像是受到了牵引,坠速一慢再慢,最终滞留在了半空。 滞空的梧桐叶也跟先前的那些尘土一样,泛起了金辉,从边缘,向着中心,金色缓缓占据了叶片的每一个角落,看上去,就跟黄金铸就一般,再不似自然造物。 而当最后一条脉络被金色占据之时,叶片也就不再停滞,它以同样缓慢的速度,飘飞向了那根翠绿的箭矢。 在众人注视之下,二者轻轻擦过…… 轰! 那一瞬间,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块巨石,一圈圈的尘浪疯狂卷起,夹杂着碎石草屑,向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喝!” 眼见尘嚣四起,草屑如飞刀割来,那四名一直默不作声的神监寺官员顿时齐齐一声厉喝,抽出了鞘中长剑! 长剑舞动,无形的劲气随那剑影盘旋,在四人身前各自形成了一层圆盾似的屏障,随尘烟流过,碎石擦过,长剑渐行弯曲,屏障渐行薄削,黑衣官员更是被寸寸逼退! 僵持数息,一声声痛苦的闷哼终于响起,四双官靴与地面狠狠摩擦,带起了淡淡的焦臭味道,但即便如此,依旧没能止住四人的退势,随着又一起爆炸彻响,四人被彻底的抛飞了出去! 一时间草走沙飞,现场一片狼藉。 而爆炸过后,是默然,默然之后,有轻咳之声响起。 “咳,你倒的确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尘烟待落尽,朦胧间,其中一道人影晃了晃,沉静的道:“道不同,所走的路也不同,我之前的想法,或许确实是有失偏颇,不过……你这一生,也就止步于此了。” 闻声,刚刚爬起的四名监天寺官员无不骇然变色:这是那贼子的声音……他的意思……难道! 难道大人居然失手了?! 就在四人踹踹不安之际,却又有另一道轻咳声响来,随即,一袭黑衣从那依旧微微鼓荡着的尘幕当中走了出来。 黑衣自是柏凉,他轻轻地咳着,身上的尘土慢慢飘落,走到四人身边时,他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带回去吧。” 四人一怔,直到柏凉远去,方才猛然惊醒。 他们用力扭头,只见尘烟落尽处,那李信已是闭目垂首,靠在了枝折叶散的梧桐树旁,心脉处,赫然露出一截枯黄的草茎…… ……… 乱贼已然伏诛,继续留在这甚少人迹的北骊山,也就没了什么意义,但是,柏凉却并未就此下山。 虽然从始至终,李信都没有明确的提过他的往事,但那意思已经传达清楚,这让柏凉猛然想起,这天下间还有许许多多喜欢行那无谓之举的修行者。 还有许许多多,可能对他心怀杀意的“无聊人”。 所以在伤势稳定之前,柏凉不想与人同处,不想暴露在人前。 而此时,这北骊山上早已被提前肃清,山下也有着众多神监寺的官员把守,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 他随手摘了几颗先前李信吃过的那种小果子,一边体会着那份酸涩与清香填满味蕾的感觉,一边抬脚向山顶走去……高处的风景,总能让他着迷,让他放松。 当最后一颗野果下肚之时,当气息稳定之时,他也正好踏上了山顶,那不徐不疾的步伐,却是陡然一顿。 山顶之上,非他所想般空无一人,两名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竟正巧站在他的前路。 柏凉眉头微蹙:是遗漏吗? 这次行动比较仓促,搜山时漏下几个不懂修行又身材娇小的普通人,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脑海当中转了一圈,他就迅速将其抛弃,刚刚平复的气息,也是再度波荡起来。 这两个孩子…… 他打量着二人,神情愈来愈凝重。 首先是那名相对比较显眼的少女。 虽衣着简素,又显得风尘仆仆,但少女那掩藏在稚嫩之下的惊艳,却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她的美在于“冷”,比他这个“冷面人”更冷,冷得没有半分活人该有的温度,那清亮的双眼,更是如同两粒冰晶,不断散发出rou眼不可见的彻骨寒意。 而当他将视线移到少年身上之时,更是浑身一震,那对漆黑的平静的眸子,似是勾动了他心中的某根弦,竟让他心脏猛地一跳! 他开始感到慌乱,感到不安! 或许是李信的缘故,这丝毫无来由的不安直接化为了一根尖刺,在柏凉的脑海当中,不断挑动着尘封的某处! 不!不可能! 这种眼神……这种眼神…… 绝不可能! 当年的那些人早就已经死绝了,知情者尚且难寻,怎么可能还有人幸存?! 更何况还是那一脉,那一脉…… 柏凉紧捏着拳头,在心中不住的否定着,试图说服自己,试图用那道被他奉为信仰的伟岸身影,来坚定某些“既定的事实”! 但他很快就想起了天下人对某人的忌惮,想起了整个中天王朝对那一脉的忌讳,想起了,即便是那一道伟岸的身影,在那人面前也曾一度失去信心! 所以他的思维猛地僵住了,连带着身体也一并僵直! 但柏凉的僵化不代表时间也就此停滞,所以不远处那少年的声音,便是清晰的传入了他的耳中。 “其实,刚才那个傻大个输得挺冤的,至少,不该败的如此迅速。” 少年似是闲聊,然而他的语气又透着几分认真,所以就更像是在探讨。 “他对神监寺的忌惮太深,太心急,急着早点离开这虎xue龙潭,所以当你表露出想要一招决胜的假象之时,他便下意识的使出了全力,并且松懈了防御,从而,给了你可乘之机。” 柏凉瞳孔骤缩,感到难以置信,他带来的那四人,在对敌方面固然乏善可陈,但六识之敏锐,绝对是同境中的翘楚,此行的任务正是警戒! 可如今居然?! 哪怕是当初那人,在如此年纪,都不可能做到这般程度吧!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了,甚至开始慌不择言:“你是何人?神监寺办案,今日清晨便已封山,你二人,为何在此?” 他这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语气之中却有着几分色厉内茬的意味,尤其是身周那些正急速剥离出自身为数不多的绿意的杂草,此刻非但没能起到半点威慑,反而很是可笑。 但对面的少年并没有笑,他只是叹了口气,神情居然有些萧索:“自古贵人多忘事啊,难得见到一个故人,竟是如此官方的问候吗?” “不过也对,七年时间,从一个普通的护院家丁坐到神监寺供奉的位置,即便是有着某些大人物的照拂,也绝不是一件易事,大人这些年,着实受累了。” 少年自顾自的说着,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敬佩,但柏凉的面色却随之一息白过一息,当听到“七年”、“护院家丁”等词之时,他身周的杂草更是猛然爆裂! 不知多少年没出过的惶恐之色,一股脑儿地涌上了他的面庞! “你,你究竟是谁!” 柏凉紧咬起牙关,紧到牙龈渗出了鲜血,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颤到有些失真,甚至还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而见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神情更是不堪,少年终是浅浅一笑。 随后,他躬身行了一礼,轻声应道:“小子如今的名字,叫洛辰。” 又指了指旁边冷着脸不说话的少女:“这是舍妹,洛灵。” “我二人此行前来,只是想向大人,讨取些旧债。” 话音落,少年抬起了右手,手掌,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