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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三章 维弗里(7)

    唯我可证道

    一谢家有知缺

    “弟子在此立誓,从此将千里之行,发于眼前足下,以手中之剑,求天地至道!”

    “谢道长,你大半夜的抽什么风?”

    谢知缺一呆,正在敲打键盘写报告的手顿时停下:“什么意思?”

    舍友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脸黑气地说:“大半夜突然坐起来然后在说啥来着?”他摆出一张回忆着什么的蛋疼的脸,“啥啥啥最后是求天地至道!妈蛋我们差点没活活吓死!”

    对铺一脸血泪的猛点头:“我作证我作证!”

    “我说,谢道长,你是不是渣三玩到走火入魔啦?诺,这里是咱学校医学院精神系的电话,用不用哥们给你打电话预约床位?”

    谢知缺笑着朝一脸贱笑的舍友丢过去一个纸团,“快滚蛋吧你!”

    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打打闹闹,很快就将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丢到脑后。

    陈郡谢家,千载风流。不过千年以降,也早就是乌衣巷中归巢燕,飞来飞去百姓家。至少谢家小儿子谢知缺从来没觉得自家这个谢有什么要紧的。他上有父母,下有长兄,身为幼子,简直生来就是享福。用谢mama的话来讲:“这孩子落地都不肯沾灰。”

    这句话是有缘由的。谢知缺的姑姑是他们当地妇幼保健院产科的护士长,谢mama当然就挑了小姑子的医院生孩子,结果遇上难产,痛了整整两天才把谢知缺生下来。谁晓得小孩子落地无声无息,医生差点就说这孩子是个死胎,结果不信邪的谢mama亲自抱了看,这小子才猛地一声哇哇大哭。把产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谢知缺从出生开始就七灾八难不让长辈省心。十岁之前他和医院同在,和大夫同往。十岁之后身体倒是养好了,但从此不肯消停。之前跟个瘦猴,谁晓得上了中学长得斯斯文文微低了头腼腆一笑,勾了不晓得多少小姑娘的春心。

    年长他十岁的大哥指着时年十五的谢知缺说:“你就是我上辈子的讨债鬼!”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树没动,旗没动,是你的心动。”

    谢大哥随手抄起扫把追得他上蹿下跳。

    这样子的谢知缺,皮相温文,内里带着几分无赖的凉薄,他顶聪明,三四岁的年纪就勾得全家老小都向着他,一个小孩子就知道给下班回来的哥哥盛饭,为腰病犯了的母亲烫毛巾,知道父亲最喜欢抽什么烟,喜欢喝什么茶。但是他也冷淡得过分,长了十来岁,没有要好的同学朋友,就连喜欢他的女孩子,也不敢跟他多说两句。

    所幸年岁渐长,那些成人世界的规则,谢知缺比大多数人学得更快,学得更好,他套上一张礼貌客气的面孔,内里冷淡疏离,就连当年追着他揍的谢家老大都说不出什么。

    如果人生的轨道没有差错,谢知缺大约能像他的先祖一样,长成阶下芝兰,庭中玉树。上有父母长兄,谢知缺活得飞扬拨扈。他是生就的幼子,任性却又圆滑,凉薄但是温柔,很多人即使被谢知缺刺得鲜血淋漓,还是在他一个微笑面前所有抵抗土崩瓦解。

    但人永远无法揣测的,就是命运。

    谢知缺念大一那一年的暑假,父母,哥哥嫂子和年方三岁的小侄子出门旅游,从此一去不复还。

    他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睡午觉,在炎热的午后昏昏沉沉,梦境冗长并且无法清醒,以至于挂了警察的电话。第二次打来的时候谢知缺光着脚跑出家门,少年光着脊背攥着手机,还是社区里的阿姨叫住他,让他回家换衣服。

    父母和兄长一家坐的旅游大巴因为要避让迎面开来的货船翻下了悬崖,一车人几无生还。父母和小侄子当场死亡,哥哥和嫂子送到医院后伤重不治。

    十八岁的谢知缺一夜成人。他在亲戚的帮扶下准备墓地,完成葬礼,和保险公司和肇事方拉锯扯皮,一个人拿下了所有的民事赔偿和保险金,所有手续办完那天回到家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茕茕孑立。

    从那天开始,任性跳脱,聪明调皮的谢家幼子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和客气,学会微笑待人的谢知缺。他提了礼物上亲戚家诚心诚意地致谢,去拜访老师和同学,一家挨一家地说谢谢。看着他出生的姑姑日夜守着他,唯恐他出事,谢知缺反倒安慰她,说人死不能复生,他要为亲人好好活下去。

    亲戚朋友叹息谢家艰难,也庆幸留下的这个百般懂事。到处有人夸他。只是他们不懂,谢知缺不懂事又能怎么样,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被留下的人终究还要过日子。

    就像他除了好好活下去之外,别无办法。

    好在大学就在本地,谢知缺从此一心一意宅在学校,在宿舍,教室和食堂三点一线。除了偶尔去一趟姑姑家,他很少离开学校,几乎不逛街。打发时间的办法除了睡觉之外,谢知缺在剑三里建了个纯阳道长,一个网络游戏差点被他玩成单机版,cao作和装备都渣得可以,刚开始下本连野团都混不上。

    好在宿舍里兄弟一家亲,带着他刷日常,下五小四大,这才让谢知缺的小道长勉强跟上了主流装备,他又是个散人,常年中立,不拜师不收徒,除了一身门派校服稍稍显眼,谢知缺的小道长几乎一无是处。

    可他就是喜欢纯阳,自号纯阳宫门下第一走狗,简直见不得别人说道长一点不好。唯一一次加仇杀,就因为某个军爷对着他开嘲讽,然后他追着那个倒霉军爷杀了整整一个星期,哪怕对方叫了朋友来帮忙,他也放话说只要不道歉,不仅他自己见一次杀一次,还要挂世界悬赏——因为事故赔偿,谢知缺比大部分同龄人都有钱,大约这辈子不工作也能舒舒服服醉生梦死。

    这件事让他大大出名了一把。谢知缺说到做到,最后军爷在纯阳宫一大帮道长道姑的见证下给谢知缺名叫“谨言慎行”的小道长道歉,轰动一时。

    唯一的后遗症是军爷居然看上了小道长,道歉说完立马甩出个真橙之心,世界频道简直比火山岩浆还要沸腾,不过一切都终结在谢知缺的十动然拒。

    他对军爷说:“谢谢,但是我不喜欢你。”

    这算是谢知缺游戏史上最辉煌最八卦的一页,可惜很快翻过。

    没人知道谢知缺在第一次做若兰废墟任务时,对着电脑屏幕哭至抽搐。就好像所有的痛苦和眼泪直到此时才能够倾泻而出。他把那本毒尸若兰看了又看,直到很久之后也能将里面的字句脱口而出。

    他搜集纯阳的一切资料和周边,虽然知道紫霞道长自称气咩但从不这么说,他说本道长如何如何,他下本就为了门派校服定国套装,然后插石头精炼到顶以后有再好的套装也不换——即使他知道有拓印,但还是固执地收集了全套定国,为了这个刷副本直到想吐。后来满级了装备也齐全了,索性连日常都不做,没事就飞回纯阳满地图溜达,看见师弟师妹们做任务顺手就帮上一把,后来出名了,同门都管他叫“大师兄”,成了很多后辈的偶像。

    谢知缺想大概是太沉迷于游戏了,以至于连做梦都是纯阳。

    在梦里他穿着蓝白的道袍,背上一柄青锋剑,头上束冠,大袖飘飘,足踏太极,脚踩两仪,

    八卦遍生,周身剑气凛然。

    二愿修神仙道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

    穿过月亮门,转过几丛开得热闹的花树,母亲的贴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年穿了靛蓝的薄袄,束了发髻光着头,怀中不见手炉,先行了礼,起身不由嗔道:“大郎,虽说日头渐暖,也不当如此贪凉。”然后杏眼朝大郎身后仆役一竖,喝道:“好没眼色的狗杀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仆役吓得一抖,“霓裳jiejie!”膝盖就是一软死活站住,也不抬头,“大郎主意正……”少年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仆役便嗫嚅着不敢开口。

    霓裳自这小仆役手中取来披风,亲自为少年密密严严地围上,方才开口:“大郎不爱惜身体,主母晓得了,不知多伤心。”

    少年这才肃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弯弯,便如坚冰破开,春水初溅,“委实热得狠了,也刚脱下不大会儿。”

    正说着,竹帘被一双素手打起,白玉圆盘似的俏脸上不动亦带三分笑:“门口好热闹。”

    霓裳忙行了个福礼,“五彩jiejie。”

    五彩回了个礼,又向少年敛衽道:“大郎。”

    少年点点头,“五彩jiejie少见了。”

    “主母问了两回,道怎还不见大郎。大郎先进去罢。”她为少年打起门帘引他进屋,待少年走远,圆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气和地直视霓裳故作平静的脸,“不过因你阿爷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该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jiejie这话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该有?霓裳可只知道当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jiejie这份体面。”

    五彩并不动怒,只点点头,“若真这般便是最好。大郎虽是庶出,他生母却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长子,在主母眼前养了十来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给坏了根性。”这话说罢五彩转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红涨的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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