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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鸳鸯谱订成佳耦(一)

    绍熙三年,仲夏。在长江以南的江宁府潞县,有座古老的学堂,在林荫掩映下分外清幽。

    时近晌午,一个约十六岁的少年打开学堂的大门,笑看着屋里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奔涌而出,在回家的路上互相追逐打闹而去,整个学堂很快显得空静下来,始才抬步走了进去,拿起放在门边的条帚和水盆,开始打扫起来。

    “君鸿,你怎么又来了?”一个走路略有些颇腿的老者还留在屋中,咳嗽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问道:“不是已经通知过你们这些参加贡举考试的人可以休假一个月吗?这算来也才过了仅仅半个月而已。”

    在中国古代,国家为收罗人才而*有各种的选拔方式。汉晋以前,以九品中正制的世家承袭为主,而隋唐以后,科举又打破了门阀笼断,为寒门士子们提供了一条晋身之阶,只要能肯读书,能金榜提名,自不愁没有出头之日。郑氏学堂的建立,也是想借此为族中多培育出一些通过科举进入庙堂,再反过来进一步壮大宗族的子弟的举措。宋代无疑是读书人的黄金时代,在唐代时,科举并不完全是依据考试成绩来取舍的,家庭的背景,个人的声誉,同权势人物的关系,都直接影响着科举中的成败。而宋代科举由于实行了弥封制度,不管考官的眼光是慧是愚,除考试之外的因素毕竟要少得多了。“学而优则仕”的诱惑是巨大的,这就让众多的读书人趋之若骛,宋太祖立国之初,即责令各州府定期向朝廷贡举人才应礼部会试,而州府在决定向朝庭贡举的人才时,则是沿用唐代后期之法,即在州一级先进行选拔考试。其中凡应举选拔考试,以争取举荐的,都称为秀才。而通过考试的,则可称为举人,才有资格解送州府和京城参加礼部主持的更高一级的会试与殿试。而各地州郡获得的应试名单多来自于乡绅和名士所举荐,所以各地的乡绅和名士自己的亲属或得意往往轻易即获得了参加考试的资格,而贫寒家户的子弟却往往需四处请拖,备好名刺、得意文章久久苦侯于各乡绅、名流之府门外,只为得一纸荐文。

    淳熙十五年三月,时任集英殿修撰,又是宗室的赵汝愚曾联名秘阁修撰朱熹一起上表建议为解决此弊端,进一步广开应试的门庭而应废除举荐的旧习,改由各地想参考的士子们届时到各自户籍所在的州县报名备案,经审核通过后再统一组织考试筛选,选中者即得应举资格。这个建议得到了当时的皇帝赵昚的认可,而很快就推动了政策的*,并首先在两浙等路开始试行,本拟待试行成熟后再推行全国。第二年春,随着赵昚身体的极度恶化,不得不禅让帝位与太子赵惇,自避为太上皇。可不想赵惇登基第一年就废止了这项在地方上试行尚不足一年的政策,重新将之束于高阁。而这一束,就是两百年,直待朱明王朝建立时才又重新开始在全国推行,即考秀才的童试,这是后话暂不多提。

    今年,潞县的本地乡绅和名士在县衙中讨论了三天,一共才推出十六个可供举荐的名额,除了铁定有数的郑经外,郑知庆特意跑了县衙两趟,好不容易才为宋君鸿争取到了其中一个名额。所以考前花了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对学堂中获得提名的八个人进行高强度的补习,而考后,则放了这些人一个月的假供他们休息。

    至于他们中有几人能考得举人功名,就看个人的造化了。听闻这十六个今年参加考试的学子们,要么携友出游,尽情的放松因长期备考而紧张的神经,要么则是忐忑不安的在家等待放榜的消息。

    但郑知庆没有想到宋君鸿又会跑到学堂里来。他以为宋君鸿可能也是心中担忧,所以温言劝慰道:“你的才学我是心里有数的,会试和殿试不敢打保票,但这州县举荐的选拔考试,只要你发挥正常,就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宋君鸿洒脱的一笑:“谢先生宽慰,君鸿已经尽力而为,成不成的倒反而不太在意了。”因为前世已有参加的高考、考研等多次重大考试的经历,知道现场的冷静发挥远比考后的患得患失要有用的多,所以他反而在这方面心理素质比其他同窗更强些,也更看的开。“只是这多年来一直是我为先生洒扫学堂,收拾书物,怕我不在了,先生不习惯,我也有些不习惯。”

    郑知庆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便也没再阻拦,任由他清扫,只是找了个靠窗的坐位慢慢坐下,仰起头,眯起眼睛,开始惬意的享受起阳光照在脸上温热的感觉,慢慢的竟睡着了过去。

    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宋君鸿已经麻利的把学堂洒扫干净。正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就把郑知庆唤醒,郑杏儿大呼小叫的声音已经从屋外传来。

    “君鸿,我娘叫你回家吃饭了!”当她风风火火的闯到门口,却看见宋君鸿向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以及睡的正香的郑知庆时,吐了个舌头,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但郑知庆已经醒了,他抬头打量了一眼正站在面前不脸不好意思的郑杏儿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时间真是过的飞快,如今郑杏儿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虽不如丁蓉般秀美清丽,但俏皮可爱却更胜一筹,如院外迎着骄阳绽放的紫兰花一样,吸引了县城里不少小伙子们的目光。好像只是睡了个小觉做了个梦的工夫,这些孩子们就突然一下子都长大了。

    看到郑知庆的目光打量向自己,郑杏儿不好意思地一笑,上前搀扶着郑知庆站起,娇唤道:“先生,不若今天中午一起到我家去就餐吧,我娘也做了你老喜欢吃的青椒炒rou。”

    郑知庆闻言喉咙噎下一阵口水,正待开口答应,这时一个声音又自门外响起。

    “先生,我爷爷让你今天中午过府吃饭。”郑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战战兢兢的传着话。说也奇怪,郑经从小到大,不管在他人面前如何的横行无忌,但每当面对这位先生时,却总是在心中怀有几分畏惧。

    “嗯?”郑知庆奇怪的皱了下眉头,郑知芳府上不是没有下人,遣郑经亲自来传话,应该是极重要的事。思忖着这位大哥的寿庆上个月刚过完,最近府上应该也没什么人过寿,问道:“府里来了贵客,要我去坐陪?”

    “嗯,不是。”郑经回答:“是为了庆贺学生获得举子名额,感谢先生十一年来的教导之恩。没请外人,只请了府中族里的几个长辈们。”郑经其实对这个庆贺并无所谓,但郑知芳却是极好面子的人,恨不得宴请全县,广告四邻,只是眼前还不是很方便,所以只是宴请了郑经和族里少数几位年长的老兄弟罢了。

    “离放榜的日子尚有三天,你怎么知道你已经考过了?”郑知芳问道,却随即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冷哼了一声,脸色立时沉下来了。“告诉大哥,我今天累了,不去!”

    “看来一定是花钱买来的。”郑杏儿附在宋君鸿耳畔小声的说道。

    宋君鸿点点头,有宋一代,特别重视读书人,在科举选才上也自然极为重视。不仅制定了诸如锁院、糊名、誊录等多种防作弊手段,且对参与舞弊的考官和考生都会进行十分严厉的惩罚措施,但这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科举考试的公正和严谨而已,并不能完全杜绝弊贿事件的发生。任何时侯,只要有足够丰厚的金钱诱惑,总会有人在种种制度监督下挺而走险。而这一点,对于清高刚正的郑知庆来说,素来是深恶痛绝的。

    “先生......”郑经有点不知所措,原本以为自己获得这个举人后郑知庆能对他赞许点,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敷衍。

    “你爷爷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能帮你买来功能,却买不来真才实学?他能用金银帮你铺就今后的宦海通达之路,却不能帮你铺就知民、爱民之路?先生我对你这个功名无功不受碌,你就把我这话原样转禀给你爷爷去吧。”郑知庆拍着案子对着郑经吼出这样一通话来,大袖一挥:“你走吧。”

    郑经只好拱拱手,怏怏的离开了。

    “先生,这样不太好吧?是不是该给族长留点面子?”宋君鸿在郑经走后悄悄的问。

    “没关系!”郑知芳喝下一口郑杏儿倒来的茶汤,平了平胸中的怒气,又是突然一笑:“我倒不怕和郑知芳顶顶牛,老哥俩争执了一辈子,尽管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同,但亲情感情始终都在。别人或许不敢落郑知芳的脸,可我老头子却敢!郑知芳也就算关起门里在屋里骂我一天,出得门来还是容不得别人说我这个老兄弟的半句不是。”

    “况且,假如能够借机惊醒大哥对郑经的溺爱,我又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呢?”说到这,他仰天叹了一口气。

    宋君鸿沉默了一下便没有再说话,他心里也明白,其实对于郑经这位未来的族长继承人,郑氏族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他沦落为一个低俗平庸之人的,郑知芳的溺爱如果算作他长大时的过份滋养的话,郑知庆的严厉其实就是防止他将来脱缰的鞭子和铁绳。思忖及此时不禁暗暗的叹道:宗族,有时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