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云为雨1

    偏厅之中，已有半刻钟的岑寂。此时外面起了风，西边的云，逐渐飘了过来，笼罩在河内这块土地上方。

    崔亮之妻子，婴宁之母/亲，被崔府上下唤作夫人、母亲者，生平第一次，觉得崔氏大厦将倾，半点不由己命了。

    炉中之水，已然三沸，水已老，不可食。李承渊，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仆妇、随从已然退下，只余宝月与她贴身的几个仆妇，在身旁侍候。

    崔夫人将那玉佩，交与宝月，命她收好，自己则是从榻上坐起身子，一只手，拿着那封崔亮亲笔写的书信，将它扔进了炉火之中。李承渊目中露出一丝波澜，随之起身。

    “请殿下，尽快安排御史，为我夫，在朝堂上说几句好话吧。”说罢，缓缓转过身来，道：“崔府做了这件事情，便算是与太子，与长孙氏，结下了梁子。”

    李承渊道：“后来之事，非本王所能掌控。本王只图眼下，恩师平安，崔氏保全，婴宁和乐。”

    崔夫人道：“但愿殿下能记住今日所言。”外面的风，穿堂而过，天上的雨，便细细簌簌，落了下来，崔夫人道：“杨子言：‘星是云汉之英，云汉是水之精’，水可化云，云可化雨。今日而后，崔氏这片水，便全仰仗殿下这颗星了。”

    李承渊拱手还礼：“域中四海，九州八荒，尽归父皇所有。无论崔氏，无论本王，无论是云是雨，头上，总归只有父皇这片天。”

    崔夫人笑而不言，此时却见屋外匆匆跑进来一人，正是她十五岁的小儿，崔平岳。

    崔平岳方一见到母/亲，便道：“母/亲快去看看吧，meimei摔破了头，流了好些血。”

    “可请医士了？”崔夫人忙问。

    崔平岳这才后知后觉，崔夫人见他神情畏缩，便猜出了三分，吩咐下去道：“去请张先生过来。”回头又道：“今日府中突生变故，实是无暇招待殿下，且请恕罪。”

    李承渊道：“无妨，本王恰好要赶回府去，处理些事情。”

    崔夫人安排宝月扶崔平岳下去：“过几日，自会有人将婴宁生辰八字送过府去，请殿下静侯。”说罢，吩咐下人，叫崔平靖送琅玡王殿下出府。

    “不必，”李承渊道：“府中既有急事，本王自去便了。”说罢，便叫崔府侍从前头领路，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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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府偏厅，为内院，在书房侧，距离大门，尚且有一段路程。出来时，雨已下大了些，那仆妇便撑了把伞，前头带路。领着李承渊，走了一路，那仆妇听得厢房处传来的声响，左右一想，不由叹了一声。

    李承渊只当她是为崔家数日来频遭灾祸，心中烦闷。隔了片刻，却见那仆妇偷偷拭泪：“府君待下宽和，平日里从不胡乱拿我们这些人撒气。姑娘心眼儿好，又生得粉雕玉琢，怎遭得如此灾劫？”

    李承渊见她说得诚心，便道：“你若担心你家姑娘，便自去吧。本王这边，你不用管了。”

    “怎可？怎可？”那仆妇道：“现如今，府君的门生都走的走，散的散，连使唤的人，也走了许多，就剩下贱奴这几个人了。殿下可得提防找不着路。”

    李承渊说了一句“无妨。”便径自将伞撑开。沿着那条路，走了不多时，却见迎面过来一群崔府仆从，撑着几把纸伞，护着一个男子，那男子怀中，正自抱着一个女孩儿。

    许是年纪太小，他竟抱住女孩儿膝盖，往自己肩上扛，吓得周围的仆妇们，各个都替他捏把汗，可谁都知道，这崔府小郎君，年纪轻轻，却极是不好惹的。那几个仆妇一见到李承渊，便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冒雨赶了过来，见到他后，忙行了个礼，道：“郎君请去帮衬帮衬吧，姑娘再这样被小郎君颠簸下去，怕是半条命都要送了去。”此时雨势渐大，那仆妇淋了一路，身上已是湿透。她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后头的这群仆妇便纷纷闪开一条路来，李承渊这才看清楚，那男子便是方才闯入偏厅的崔家小郎君，他怀中抱着的，正是婴宁。

    他正自觉得奇怪，微微将伞偏过去一点，替她挡了挡雨，问道：“本王听崔夫人说，已命人去请张先生了。怎么还让小郎君背着婴宁在府中乱跑？”

    仆妇听他自称“本王”，已知他是某个藩王，心下还道自己失礼，哪里还敢与他共撑一把伞，忙退开了几步，更是恭敬道：“殿下有所不知，张先生家中正有病人，脱不开身。便叫我们自把人送过去。”

    “胡闹！”李承渊道：“世家姑娘，怎可抛头露面，往市井里去？”

    “谁说不是呢，”仆妇叹了一句，因着雨声，不由提高嗓门道：“可这张先生，死活不愿意来。小郎君着急了，便自个儿背着姑娘，要去找他。张先生是给姑娘看病看惯了的，他最知晓姑娘的体质。”

    李承渊正自犹豫，却见那黄油纸伞包围之下，女孩儿额上的血被雨水晕染开来，红了小半边脸，晕晕乎乎在崔平岳怀里，喃喃道：“哥哥，婴宁不疼，不疼。”

    崔平岳一张脸，已布满了汗珠，咬紧牙关，将那女孩儿往上抖了抖，再抱紧了些，口中念道：“meimei，你可别急啊。哥哥带你去张先生那儿，你便不疼了。”

    他才年长婴宁四岁，左右不过是个娃娃，一口气抱着她走了半里地，已是气喘吁吁，得亏着仆妇左右护着，才不至于撒脱了手，让她掉下来。

    “殿下，您看这……这可如何是好啊。”仆妇实在心焦，两边都劝不住，好不容易拉了个救星，还没声儿。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忽然便看见李承渊脱下锦袍，快步行至崔平岳面前，一只手抄入女孩儿的小腿间，另一只手已从崔平岳肩头，稳稳接住她的后背，将她抱了过来。

    崔平岳方一释重负，便就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仆妇道：“郎君快歇歇吧。”崔平岳顺了一顺气，又跟了上去。却暗地里，被一仆妇拉住了。

    李承渊命那仆妇将他方才脱下的锦袍盖在婴宁身上，问：“马车都备好了？”

    “已在门前等候。”

    婴宁还当是在哥哥怀中，迷迷糊糊地替哥哥拉了拉衣领，防他淋了雨，受凉。

    李承渊一怔，看了眼怀中的女孩儿，见她额上已然湿透，磕破的那快地方，随雨水冲刷，显露出伤口。口子不大，似乎，因这半路颠簸，还在流血。“前头带路。”他吩咐了一声。一面走，搂住她后颈的那只手，一面往前挪了挪，将她整个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脸，便紧贴住他的胸口，李承渊这才发觉，她在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