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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日,她穿了件两裆,在房中试穿母亲为她准备的新衣。上衣、襦裙,罩两裆,围抱腰,再添上一件锦帔……

    她照着镜子,上下望了望自己,这一身儿,倒像个大姑娘了。只是……上衣素娟里,外罩的两裆,锦帔皆是内棉外锦层叠下来,未免太热。

    河东这天,一入夏,便时常无片缕微风,更兼日光炽灼,天干物燥,连日来滴水未下,天气便越发闷热了。被这套衣服裹着,不一会儿,里衣便黏住了后背,湿湿的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正犹豫要不要脱下来,一看镜子里,身后宝月的脸,便问:“母亲可在房里?”

    今日端阳佳节,上午前来府中过节的几个人,已经走了,午后府中没有外人,她便可以踏出房门,去找母亲。

    宝月张嘴“啊啊”地应了一声,收拾起她方换下的衣服,见她裙摆太长,便上去提了一提,替她开了门,便随在她身后。

    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热,晒得脚下白色石阶发热,宝月一面儿走,一面儿抬起袖子,微微替她遮了些光。崔氏的庄园较之其余士族,不十分大,却也清幽雅致,不可多得。沿回廊往西厢去,两边多种花草果木,丛林茂密,树上便多有蝉鸣,她驻足立了一会儿,如母亲在她小时,教她辨别音律一般,侧耳倾听此间万物韵律。

    宝月但望着幼主,只有跟随身侧。

    而就在这阵阵蝉鸣之中,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母亲的声音:“我夫是殿下之师,亦是太子之师。人言‘师长’二字,我夫既忝列尊长,自当尽尊长之职责。今日若是殿下有事,我夫自也一视同仁,据理力争到底。”

    什么“忝列”,什么“力争”她还不懂。提了提衣领,又整了整襦裙,宝月替她将锦帔搭在肩上。十一岁,肩膀还太窄,走了没几步,便又掉下了肩。

    这时,屋内又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学生知道,此番过来劝阻恩师,已有落井下石之嫌,恩师疑心学生有争储之心,学生明白。可学生不解的是,恩师为京朝官多年,父皇的脾性,恩师不会不知。太子之事,已成定局,既如此,恩师为何还要以卵击石?难道不怕最后出动逆鳞,引来杀身之祸么?”声音很清,凉凉的,话虽肃杀跃然,语气却相当温和,不是父亲的声音,像是……父亲门下的那几个士子,却又不那么像。

    声音是从父亲的书房传过来的,她凑了过去,却不敢靠太近,就在门外一棵老树下,站立住。

    父亲酷爱读书,自从入宫为太子太傅之后,便更是每日离不开书。这书房采光极佳,窗户以竹为骨,以极薄的扬州笺糊了一层,有时午后日光略强些,屋内的人影便就印在窗上。那男人似乎坐在书房棋室之内,正自与父亲对弈。他身材修长,跪坐在榻上,右手捻了一枚棋子,后背挺得笔直,即便是博弈游戏,也自有一番端庄伟岸。即便在父亲这样的名儒面前,也不失风骨。只是,他方才的话,她虽不甚明白,却也知晓“杀身之祸”是为何意。

    她这种士族名门出身的人,小小年纪,便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有些时候,大人议事,能听,有些时候,就不能听。她并拢食指与拇指,环成一个圈,露出三根手指,然后踮起脚尖,举手放到宝月眼前。

    宝月见状,曲起袖子,指了指书房,意思是:“不等夫人了?”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看了看眼前头斑驳的树影,见日光微敛,已不似来时那般猛烈,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门声,然后,书房中走出来一个人。不知是因为什么,或许是眼前的日光太过刺眼,或许是身后终于传来的阵阵凉风,或许,只是因为那么一点儿好奇,她在将走而未走,将行而未行的那须臾之间,一直伫立,背对这房门的身子,微微转了过去,初时,只是一点儿,于是半眯的眼睛,因逆了光,而得以睁开。然后,就在这半明半灭的日影之下,她看到了李承渊。他似乎在笑,似乎正在看着她,似乎,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那是她最初,之于他的映像。其实,十一岁的孩子,于美与丑,并不十分关怀,界限亦十分模糊。

    夏日的风,轻吹,吹散了天边的云,吹走了闷热,而她,却觉更热。她此刻,正被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儿所拥有的情感,弄得十分不好意思。可那双眼睛,却还紧盯着他。直到母亲随同父亲推门出来,她方低下了视线,也才发现,他其实根本没有在笑,也没有在看她。

    那男子见老师出来,便回头拱手作揖,道:“本王话已至此,请老师好生思量吧。”

    原来,也是父亲的门生,他自称“本王”,看样貌,不是太子,那他便是琅玡王了。琅玡王李承渊,当今陛下第四子与太子李贺旻同为皇族,共尊父亲为师,闲暇时,父亲授课完毕,也会在园子里,提起他二人来——

    太子福慧双修,聪明机警,为人旷达随和,达观博雅,学富五车。至于殿下,父亲说来说去,仅就一句话:所行之事利己,亦无不利民。

    她在脑子里想了数次,始终不甚明白,恍惚之间,听到母亲叫她:“阿宁,还不见过琅玡王殿下。”

    宝月轻触了下她,她才想起,盈盈一拜,恭恭敬敬向李承渊行了一礼。

    “你便是婴宁?”李承渊似乎这才注意到了她,语调上扬,是询问的语气。

    婴宁已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头,望着地面,道:“是。”

    就这一句,李承渊便不再多问了。

    崔婴宁是博陵崔氏,崔亮这一房出的唯一一个女儿。早在娘亲腹中之时,陛下便为崔氏婴宁与当时尚未显赫的长孙氏子男,定下了亲事,并将自己最为疼爱的长公主下嫁崔氏。目的,在与当时并不煊赫的长孙氏以及素来忠心李氏的崔氏联盟,以拮抗当时在朝中一家独大的河东裴氏。

    然则近年来,河东裴氏没落,关陇长孙氏随着长孙无咎靠军功立于不败而崛起朝中,晋身为一等世族。长孙氏出的几个朝官,如长孙无忧,长孙无逊者,占清流之位,骄傲跋扈,已成不可制之势。

    以姻娅巩固世族,是靠世族之力夺取政权的李氏皇族最有力的一种手段。而世家大族权力之间的分配,也在这婚姻交联之中,暗自转移着。原本崔氏与长孙氏之联盟,乃为促成父皇权威稳固的灵丹,如今,却是一剂毒药。这毒药放在长孙氏,便是亲赴皇室的崔氏派来的间者,放在皇室,便是长孙氏与崔氏联合的触发点,于双方皆有百害而无一利,又令人难以弃掉。于是,当年传言尊于公主的崔氏女婴宁,如今便成了各方都不敢要的人。

    李承渊府中参军,近些年来便已有不少人建议暗杀之,除掉这个隐患,却多次被李承渊以此女年纪尚幼给否决了。而今见到此女,心中不由暗叹:父皇近些年来,如此疑心崔氏,与此女怕是不无关系。他本不愿滥杀无辜,却不能制止他人杀之。心念至此,他看了一眼正自望着婴宁出神的师母,见她目中极是关怀不忍,一双手几度欲伸去婴宁,却是止住了,搁在腹部不语。而那女孩儿则一直低着脑袋,似乎还在研究鞋面上的花纹。

    “婴宁,下去吧。”崔亮说了一声,便即前头领路,送李承渊出府。

    母亲已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带她往后厢房走去。通往后厢房的甬道,并不长,走走停停,被拉着的那只手,手心冒汗,黏在母亲细腻温暖的手上。她缩了缩手,没能动,抬头看了眼母亲,只见她的后背微微抖动着,另一只揪住手绢的手臂,不时地送到脸上,似乎在擦汗。婴宁悄悄往前走快了几步,想看看母亲脸上的表情,母亲却忽然止住了步伐,在阁楼前松开她了。

    婴宁觉得古怪,回头一看宝月,是征询的眼神。宝月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过去。于是提起裙摆,迈开了半步……

    “宝月,带姑娘上楼去。”

    她立刻便停住了,宝月走过去打开阁楼大门,门锁积久年深,费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机括啪嗒一声,松了开来,原本合得严严实实的大门,露出一丝门缝。一阵凉风从阁楼中钻出来,直钻入后背。婴宁心里忐忑起来。想过去询问母亲,却见母亲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身,宝月已经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这双手,不比母亲的细腻,却是她自小搀惯了的,她很放心。

    刚踏进大门,这时候,母亲忽然转过身来,匆忙走向她来,眼眶微微发红。

    婴宁皱起了眉头,小声地,试探着:“娘亲——你怎么哭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就仰面直直望着她。母亲有片刻的怔忡,须臾,才勉强笑了笑,俯下身子与她平视,“阿宁今日这一身,十分体面,为娘看了,心里高兴。”

    娘亲说过,人伤心时会哭,高兴时也会哭。婴宁点点头,说:“娘亲喜欢,阿宁整日便穿这一身。”

    屋内光线昏暗,宝月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复又收拾了几张短榻,搁在腿边。

    母亲抱着婴宁在榻上坐下,“阿宁,你回答娘亲,你今年多大了。”

    婴宁捻起袖口,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娘亲怎不记得阿宁是壬子年腊月生的,到今年腊月,便正好一圈儿了。”

    宝月在一旁静静地打扫屋内的观音像,嘴巴说不出话,情愿自己连耳朵听不见。她虽是个哑女,在崔府多时,听旁人说得多了,也知这临秀楼是什么地方。

    母亲笑了一笑,忍不住地鼻子发酸,强自忍住,说:“阿宁,你长这么大,有些事情,你也该知道了。”

    婴宁闻言,直起身子,站定了,朝母亲作揖道:“婴宁聆听母亲教诲。”

    “好,好。”母亲道:“阿宁,你知道,你的好几个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离开了娘亲,去各个郡州闯荡,游历,在皇宫内院侍读皇子……”

    “娘亲想阿宁也出去闯荡游历?”婴宁问道。

    “阿宁,娘亲有这个心思,却不愿阿宁离娘亲太远。”母亲示意她过来,让她躺倒在自己腿上,一面抚摸枕在她腿上的脸颊,一面说道:“母亲心想,阿宁毕竟是个女儿家,若是也同男孩子一般,四处结交,怕是会惹人非议。况且阿宁已与长孙氏有了婚约,便是长孙家的人了。所以,娘亲便希望阿宁能留在这阁楼之中,读书数月,勤自珍重。数月之间,与世隔绝,也算是,一种历练。”

    “连娘亲也见不得面?”婴宁仰面问她。

    母亲理了理她的头发,温和道:“自是见不到为娘。只有宝月一人陪伴你。”

    婴宁皱起了眉头。

    “阿宁,你当知道,为娘与你父亲始终只是凡人,生老病死,势不可免。若然有一日,我与你父亲撒手人寰,留你一人,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婴宁声音压得很低:“娘亲,婴宁不懂。”

    “婴宁,你当知道,我与你父亲于你而言,不过漫长人生之中简短的一瞬。譬如这天上的太阳,太阳再大不能照一整天,到了晚上,终究是会日落西山。你总归还是要去寻找另外的光源,来度过这漫漫长夜。”

    “可是娘亲……”

    “你听,外面起风了,是东风。风吹得这么大,西边的云会飘过来……”

    观音像擦拭了一半,显露出瓷白色的外观,双目低垂之下,是绵绵不尽的慈悲。

    婴宁听从母亲的话,听外面的风声。天光被云层掩盖住,天地间,一片混沌。不一会儿,她便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了。

    就在这雨声之中,她听到母亲对她说:“婴宁,你记住,你这一生,不必要带着怨恨生活,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存在的人,于你而言,都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只管平安快乐,逍遥度过这百岁光阴。”

    那年端阳节后三天,天顺帝召见太子少傅崔亮,问及太子兵败寿春,损兵三千之事,崔亮就事论事,中肯直言,及至以死谏之,天顺帝龙颜大怒,下诏狱。半个月后,崔亮门生陈传据徐州反,天顺帝下令处死崔亮,抄查崔府,无论男女皆入奴籍。博陵崔氏安南房一支至此湮灭。

    时为北齐天顺九年,那年夏日,紫微垣中,可见华盖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