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生死之间〔2〕
重于泰山也好, 轻于鸿毛也罢, 不耽误每个人最后死去。 昨天夜间的某时,黄大麻子突然毙命于心肌梗塞。据我娘说,他从发病到最终咽气,大概也就三、五分钟时间,赶来的一二零医生连家什器都没用上,人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黄大麻子突然之间成了一具僵尸,他来不及给自己的死写上最后注脚。 好在黄大麻子并不孤单,有两个儿子和一双女儿,还可以替他写上身后这一笔。单说供奉黄大麻子的灵堂,动用一张军用苫布搭建起来,落座大院中央,不但高大宽敞,还颇有几分气势。灵堂入口处,竖立两盆象征永垂不朽的翠柏。在小水缸一般的花盆旁,停放着两辆摩托车,一红一白,贼耀眼,正宗日本的本田和雅马哈,大儿子一辆,小儿子一辆。 黄大麻子家暴富了好几年,我们胡同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就出自他家。 历史早已经证明,黄大麻子天生就是一个买卖人,在人们还呛呛时,他亲自动手,砸开自家临街的南窗,开了一家小食杂店,专门卖油盐酱醋、烟酒糖茶一类日用品。后来,他觉得小打小闹不够口,带着二儿子和小儿子两家人,在刚开张的农贸市场租两张摊床,一个摊位卖牛rou、羊rou,一个摊位卖牛杂碎、羊杂碎,除了牛、羊身上一层皮,其它东西一点也不落的全都卖,仅仅用一年的功夫,洗衣机、录像机、录音机、冰箱都倒腾回了家里。 贫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前来吊唁亡灵的人,可谓落日不绝,熙熙攘攘,挤满灵堂。 但我却心怀叵测,眼珠子滴溜乱转,紧跟着黄大麻子的小儿媳。 这个女人总是惹人眼热,一袭皂色衣裙,衬托着奶水般的皮肤,恰如切开的嫩藕,垂涎欲滴,令人神情迷乱。尤其胸前那两只迷人的传奇,依然紧绷绷、鼓溜溜,搞得我眼珠都转不动,在人家走过我身旁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嘬了嘬两下嘴唇,多亏没弄出动静来。 不过,随着那女人消失的身影,我看见黄大麻子的照片。 一幅十二寸黑白照片,供奉在摆放糕点、水果的灵台上方。 在照片下面,书写斗大的黑色“奠”字。左右两边,高挂两幅挽联。左联写道:一生俭朴留典范。这几个字描述的非常实在,正是黄大麻子一生真实写照。右联写道:半世勤劳传嘉风。至于传不传嘉风的我存有一点疑惑,但那勤劳二字我肯定相信。顶头横批上书:严训难忘。这四个字我不敢妄加评论,毕竟我不是黄大麻子的儿子。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 在袅袅萦绕、有点呛人的香雾中,肃立遗像前的我,竟然感伤起来,还忽然发现照片上的黄大麻子蛮受人看,比生活中那个黄大麻子好看多了,连人也似乎年轻了十几岁,居然看不到脸上的一个麻坑。更难得一见的是,他嘴角上闪露出平时看不到的一丝笑容。 我先鞠三个躬,双膝跪下,磕三个响头。 然后站起身,点燃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到哪儿都得花钱,我从一刀厚厚的烧纸中,抽出两张点燃,随着飘去的一缕黑烟,算是我替黄大麻子给小鬼们送去俩钱儿花。给完了小鬼给真人,我走到黄大娘跟前,从怀里掏出几张我们这边用的人民币,恭恭敬敬递过去。但黄大娘冷若冰霜,就像一个呆若的木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一转手,把我给她的白纸包交给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一个老女人。 直到这时我才腾开空儿,正八经瞅一眼这老女人。 不细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我只瞄一眼就认出她。 嘿嘿,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正是那个曾经给我上过最生动“第一课”的女人。虽说岁月无情,但无情的岁月也有疏忽的须臾,总会在不经意间钟情一、二个特殊例外,时间那一把无情的快刀,并没有过多削割这个女人的容颜,仅仅给那张老脸上增添几道褶子。 十分震惊的我,叫道:“我认识你!” 由于我的声音比较大,惹得众人错愕。 老女人怔怔地看我好几眼,满脸的迷茫。 我见状,连忙解释说:“您老可能忘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一个大冬天,我和黄大爷去你家那旮旯卖酱油醋。哎!那真是不平凡的一天,发生好多的事,还下起一场大雪。” 我不知从哪说起,就啰啰嗦嗦说了一通。 老女人若有所思,喉咙里发出一声:“哦。” 此时我突然兴奋起来,都有一点手舞足蹈,又连连说:“那时候黄大爷真能干,大清早和我扫胡同,白天带着我走街串巷卖酱油醋,他还答应给我买五个‘二踢脚’呢!” 然而黄大娘却听不下去,她说:“憨弟呀能不能少说两句,让大麻子清静一会儿,他这辈子就算结束了,还不上你那五个‘二踢脚’喽,你总不能追到那边去和他要吧?” 我立刻卡了壳,翻翻眼睛。 有其父便有其子。 有其夫就有其妇。 黄大娘和黄大麻子一样又臭又硬。 …… 这一天,一个充满爱欲与悲伤的一天。 我再一次看到生与死,心中多了几分感慨。 死亡总在时时给我启示和教育,有时是正确的,有时却是错误的。不管这一回给我的启示和教育是否对与错,反正一走出黄大麻子的灵堂,我即刻放弃报复胡卫东的念头。 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两个仇敌一般的女人,已经相安无事坐在了一起,好歹我也算是一个老爷们吧。在尚能如此大度的女人面前,我哪还有脸和胡卫东再纠缠下去。更何况,我今天看到的这个胡卫东,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胡卫东。由此推论,现在的胡卫东不一定会认识现在的李福国,而现在的李福国认识的却是十几年前那个和他斗争过的胡卫东。 就在我绕来绕去的思维中,“第二次伟大的斗争”也终于告一段落。 …… 过去—— 三百万年的人类史, 斗争是人类生存的目标。 今天—— 人们一旦失去外面的斗争, 斗争便自然而然回归到家庭。 “昨晚在哪儿睡的?” “快说,别打马虎眼!” 不依不饶的高粱红,反复追问我。 “我真错了,饶了我吧。” “求求你老婆,我真错啦!” 我凑到她跟前,痛心疾首检讨着。 “给我滚!” “滚一边去!” 高粱红不耐烦了,剜我一眼,扭过头。 “原谅我吧。” “下回真不敢啦!” 不甘心的我,转过头,又凑到她跟前。 “赶紧滚!” “滚外边去!” 她呸了我一口,再扭过头去,说啥不理我。 后来我知道,高粱红和清明没离开过大杂院一步。大清早,她带着女儿去大嫂家,帮着他们照看一下家。生命无常。原来大哥的老丈人也危在旦夕,他们一家人都去守候。我娘对我说,那老头儿是多年的老毛病,人也已经七老八十,看来是熬不过这一、二天。 嘿嘿,人走也是一拨一拨的,谁想拦都拦不住。 不过,没来得及走的那些人,他们还得要吃每顿饭。 这天的晚饭不错,一盘元葱炒鸡蛋,一盘炸小黄花鱼,还有一大碗小白菜细粉汤。为了讨高粱红的欢心,我只喝了半杯白酒。但是高粱红并不领我的情,她那口气还没有捋顺,甚至都不稀得看我一眼,手中的碗筷往桌上一撂,一扭头,抱着清明又去了大嫂家。 我刚要拣碗筷,我娘“咳咳”地下炕了。 她说:“傻儿子快去撵呀,好好哄哄人家。” 我不知道咋哄女人,便犹豫一下。 我娘急呀,推我一把:“你快去呀。” 一走出屋门,看见大门洞里聚集几个人,我凑了过去,原来是几个守灵的闲杂人支起了牌局,正聚精会神地抓红桃K,抓着黑k两块,抓着红k五块,一把一利索,好不热闹。就当我看到兴头上,幽灵一般的我娘来了,她悄悄寻到自己身后,狠狠掐我胳膊一把。 “赶紧回家去!”她叫道。 在众人目光中,我回到大嫂家。 这会儿,高粱红和清明躺进了被窝。 我趴在高粱红身边,悄悄伸进去手爪子。 不是剃头推子一头热,却是活人装死干挺着。无论我如何摸她、咬她、舔她,甚至连今早在情儿身上刚练过的招法也使用上,她就是不为所动,任凭我胡作非为,哪怕那旮旯早已经湿漉漉,并且跳动了好几下,但她如同一具尸首,不吭一声,似乎故意在气我玩。 我不由暗暗感叹着。没有女人的时候,我朝思梦想的盼女人。如今有了女人,我才知道有了女人更麻烦。女人总是那么不可思议,她们说翻脸就翻脸,一翻还翻得比较彻底。 第二天早晨,我推着自行车刚要出门,高粱红拦住了我去路。 “咋的,又改大清早出门?”她冷冷说。 “是呀,早上人少,容易找到食吃。”我回答道。 说罢,我头也不回,跨上自行车直奔大门洞外面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