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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天下

    桓温料得没错,司马昱果然是个怯弱之徒,更皆重病之下,心胆俱疲,连胸中最后的血性也给消磨没了,全忘了祖宗基业。这一日司马昱从昏迷中悠悠醒转之后,不顾身边王谢三人的苦苦劝阻,竟然一日一夜间连发四道诏书,力邀桓温入宫辅政。太医署那边也改了口风,称皇帝病重。

    其实王谢三人都是聪明人,若是单纯一道邀桓温辅政的诏书,他等也不会横加阻拦,可司马昱居然又写了封信,说“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就是基本上同意让位给桓温了,叫王谢三人看了如何不急?

    他等拦不住司马昱,司马昱的信送到姑孰,桓温看了哈哈大笑。这时候照理来说,桓温就可以来个顺水推舟了,可他不晓得又发了什么毛病,或者是本性太过高傲罢,非想着要让司马昱发一道正经禅让诏,以便让自己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顺,居然上了奏表,固辞不受。

    奏表送到建康,王谢三人长出了一口气,郗超知道后却给气得眼冒金星:桓公你这不是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郗超是个果断狠辣之人,当即找上毛安之,出动禁军四处鼓噪,没日没夜的sao扰宫帏,果然吓得司马昱胆战心惊,病势越发严重。郗超又寻个机会跑入宫中,趁王谢等人不在的时候,在司马昱病榻之前一阵巧言簧舌,威逼利诱。司马昱头昏脑胀,再无抵抗之心,颤颤巍巍地说道:“一俟王仆射还有王谢两位侍中入宫,朕便下了禅让诏就是。郗侍郎现下便可修书去姑孰,但请桓公宽心。”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真叫可怜可悲。

    郗超大喜过望,屁颠颠出宫去了。这人确实精明,他留了个心眼,并未急着写信给桓温,而是带同一些心腹卫士守在大司马门(宫门)之外,单等诏书颁下。他想着待确认诏书无误之后,自己再亲自骑马赶去姑孰表功。

    不久王谢三人连袂而来,一眼看见郗超,也不打招呼,冷着脸过去了。郗超暗暗冷笑:瞧你等还能狂傲到几时!

    待王谢三人进了宫,那真个是叫天晕地转,悲怆莫名,原来司马昱已然让中官写好了一道禅让诏,只等他三人过来附议了。

    王坦之愤然抢到司马昱的床头,哭喊道:“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宣指的是打下西晋江山的司马懿,元则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这句话就是说,大晋是司马懿、司马睿他们的大晋,并非你司马昱的,你怎么可以说给别人就给别人?这话说得已然极为不客气了,等于是在指责司马昱背弃祖宗。

    王彪之与谢安在边上冷眼旁观,他两人心里清楚,其实王坦之话里还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晋国不光是司马家的,还是各大世家共有的。在“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时代,皇室与世家大族共天下才是正理,你司马氏可没道理擅自作主,将之拱手让人!

    司马昱听了也不生气,惨然笑道:“天下,倘来之运,卿何所嫌?”这家伙真是没得治了——他意思是说他这皇帝根本就是撞大运得来,或者说全靠桓温扶持而来,既然如此,还给桓温又何妨?爱卿你们就别掺和了!

    王坦之给他噎得没话说,王彪之也给气得在边上直揉胸口,就只谢安看着还有几分冷静,在一旁眯起了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马昱也管不得他等反对了,连声催促中官取来玉玺盖印。中官领命而去,不多时取了玉玺过来,正要盖上大印之时,一向温文尔雅的谢安突然间扑了上去,一把抢过那道禅让诏,嚓嚓嚓,居然将诏书扯了个粉碎!

    这下子莫说司马昱与那中官,便是王坦之、王彪之两个也惊呆了,当世一等一的大名士谢安居然干了这等离经叛道的粗蛮事儿出来?

    王坦之与王彪之两个圆睁了双目,且看事情如何发展;那中官跪倒在地,惶恐不敢抬头;司马昱则与谢安互相看着,仿佛两头对峙的公牛,只是不发一言。殿中一片安静,气氛诡秘异常!

    正尴尬间,谢安忽然动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皇上恕罪!谢安也是不忍陛下受辱,一时冲动,这才。。。”顿住了不再说话。

    司马昱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罢了,大不了重写一幅便是。”

    此言一出,王坦之与王彪之一起长叹出声,面色惨白一片,谢安怒扯诏书都劝不回皇帝,他真是铁了心了。两人心中生出无力绝望之感,便在这时,谢安朗声道:“既如此,容臣下等商议一番,稍后便回!”说罢上前拖住王坦之与王彪之的手,拉着他两个便往殿外走去。司马昱闭了眼睛,挥挥手示意可以,对谢安这些僭越的言行毫不介意。

    爆脾气的王坦之还待说话,却见谢安给他打了个眼色,顿时安分下来,带着满腔疑问走了出去。走到宫中一处僻静的地方,王坦之忍不住问道:“安石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安道:“文度你也看见了,这时候多说已然无益,再争下去也只是徒劳,难道我等还能时时刻刻守在陛下跟前么?”

    王坦之气鼓鼓地道:“安石兄这是要放弃了么?”

    谢安正色道:“非也!”见王坦之脸色稍缓,他接着说道:“君不见,方才我等入宫时,郗景兴早已候在宫外多时,多半就是在等这道禅让诏。”

    王坦之插口道:“那又如何?”

    谢安道:“郗景兴拿不到诏书,定会告知桓温。若是桓温得知皇上已然同意禅位,只是遭我等阻拦而不写诏书,那会如何?”

    “如何?大不了杀了我等,总还能留个忠义之名!”王坦之恨恨道。

    谢安摇头道:“我等还能维持目下的形势,不过是因为桓温自视清高,又留恋虚名,暂时不肯强取罢了。若是我等顶得太狠,只怕桓温武夫脾气上来,来个鱼死网破,到那时我等死不足惜,然则大晋就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王彪之掐须点头:“安石所言有理。”

    王坦之急道:“诏书到了桓温手里,结果不还是一样?”

    谢安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事情急了,我等再不可中规中矩行事,为了大晋国祚,此时只有剑走偏锋,行不可为之事!”说到这里,脸上忽然现出阴冷之意来,那张俊雅的面孔竟然变得阴森异常。

    王坦之只觉得空气里凉意嗖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地道:“剑。。。剑。。。剑走偏锋?行不可为之事?安石兄不要再卖关子了,且明说罢!”

    谢安嘴角蠕动,声音低沉,几乎不可耳闻。王坦之与王彪之凑上前去,三人简直贴在了一起。片刻之后,谢安言毕,王坦之目光里闪过一丝疑虑之色,不过一纵即逝,王彪之老浊的眼睛里则放射出道道精光来。

    六只手紧紧握在了一处,三个嗓音不约而同地说道:“天地可鉴,我等不得已出此下策,全为大晋国祚计!若有天罚地惩,我等甘愿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