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岁末年初
一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开进A银行孝天市支行后湖宿舍,停在门房旁边。 饶春芳、老易、王加根和司机小张先后从吉普车上下来,每人拎着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蛇皮袋外渗着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味。 袋子里装的是他们从A银行孝天市支行领回来的鲜鱼。 进入一九九三年元月份,类似的场面已经出现过好几次。第一次他们搬的是两箱橙子;第二次他们搬的是一箱苹果和一箱梨;第三次他们搬的是装有瓜子、松籽、杏仁、开心果等坚果和花花绿绿糖果的大纸箱;第四次他们搬的是塑料袋装的各种冷冻食品,有冻鸡rou、冻牛rou、冻羊rou、冻猪肚等;第五次他们搬的是一箱白酒和一提鸡蛋。今天是第六次,每人拎回来三十斤草鱼或鲤鱼。 这些都是A银行孝天市支行发给员工的年货福利。 饶春芳和老易对此习以为常,时不时还要唠叨几句,说某种东西没有往年发得多,或者抱怨东西的质量没有往年好。 司机小张和王加根则不以为然,领什么东西都喜笑颜开,高兴得心里如同喝了蜂蜜一样。司机小张是农村人,第一次出门参加工作,根本就没有想到单位会发年货福利。平白无故地领这么多东西,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顾得上挑剔!王加根呢?在牌坊中学教书那些年,虽说也有过发年货福利的经历,但每年分发的东西基本上一样:几片猪rou和几条鱼。除此之外,再没有发过其他的东西。今年却大不一样,发起东西来源源不断,没完没了!品种那么丰富,数量也说得过去,质量更没说的。这些都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金融单位就是不一样啊!如果他继续在牌坊中学教书,怎么可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由于不知道单位会发东西,他前段日子已经采购过一些年货,买了猪rou、鲜鱼和鸡鸭,打理干净后,腌在家里的脚盆和塑料桶里。 看来,即将到来的这个春节,他们将过得空前丰盛! 从饶春芳和老易的谈话中,王加根还听说,单位除了给员工分发年货,还要组织大量的春节物资向上面“进贡”:办事处送支行,支行送中心支行,中心支行送省分行,省分行送总行。 “上礼拜,支行买了两卡车猪屁股,一车送到了省分行,一车送到了地区中心支行。”司机小张向大家通报。 王加根听得目瞪口呆,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 饶春芳和老易则觉得很正常。 “两车猪屁股算什么?这些都是小钱,不值得一提,也吃不了亏。”饶春芳开始为他这个银行“菜鸟”换脑筋,“省分行和中支领导笔头子一动,给支行少下点儿任务,多批点儿费用,或者在业务检查时网开一面,少开几张罚单。那可就不只两车猪屁股,有可能是二十车猪屁股,也有可能是两百车猪屁股!” 大家都被饶春芳的“猪屁股”理论逗笑了。 王加根拎着沉重的蛇皮袋子回到家里,眼见原本空荡荡的客厅变成了杂货摊儿,他又有点儿犯愁了,不知道如何把这些年货弄回花园镇的家里。 无论坐火车,还坐汽车,他都没办法一次性把这么多东西拿回去。做几次拿吧,拖拖拉拉得好几天。他这儿又没有冰箱,冷冻食品、鲜鱼和水果这些东西不能长放。怎么办呢? 唉!要是一家人都在孝天城就好了。现在这样两个地方扯着,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连过年都不好安排。但是,怎样才能把方红梅调到孝天城来?调往哪个单位?他又一片茫然。没有目标,更谈不上有什么把握。何继安是不是真的有意调他去地区中心支行?会不会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要是他能够去地区中心支行,或许能为方红梅的调动想些办法,一家人团聚的希望就要大得多。 这些都是将来考虑的事情。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把发的这些年货弄到花园镇家里。 “还是让小张跑一趟吧!”产生这个想法后,王加根马上出门,前往司机小张的家里。 司机小张与王加根住隔壁,也是一楼,三室一厅,比王加根的房子还要宽敞。分到房子后,小张就回荆门农村老家,把老婆、两个女儿和老母亲接了过来,在孝天城安居乐业。 小张为什么能够从荆门农村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当司机?他并非正式在编的银行员工,为什么能够在后湖宿舍分到房子?这些疑团困扰了王加根好长时间。直到有一次司机小张喝高了,手舞足蹈地在众人面前吹牛皮,夸夸其谈,高谈阔论,谜团才解开。 原来,小张有个哥哥在湖北经济学院当教授,据说还是金融系的副主任。张教授应邀到A银行孝天地区中心支行搞培训,期间认识了洪远平。当时洪远平是A银行孝天地区中心支行人事科副科长,分管干部培训工作,具体负责接待张教授。两人互换名片,酒酣耳热之际,又拍着胸脯说“将来有什么事情尽管提”。 后来,张教授居然帮助洪远平弄了一张大学文凭。作为回报,洪远平就答应了张教授提出的,让他弟弟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当司机的要求。 知道了这些内幕,王加根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和方红梅这些年也在为文凭而奋斗。读完初中考高中,上完高中去参加白热化的高考。虽然侥幸进入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后也只是个中专学历。为了拿到大学文凭,方红梅历经五年焚膏继晷的刻苦学习,才如愿成为湖北大学本科函授毕业生。王加根呢?从一九八四开始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连续不断地考了十年,至今只拿到了专科文凭。去年,他考上了湖北大学本科函授,又被洪远平刁难和阻挠,不得不退学。交纳的三百元学费,还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 他们夫妻俩为了拿到一张大学文凭,该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努力!为此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可洪远平既不学习,也不参加考试,轻而易举地就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又谈何公平与正义!投机取巧者占便宜,吃亏的总是那些老实人。不过,王加根对自己付出的努力并不后悔。毕竟,他学到了真知识。这些东西在自己的脑子里,比文凭更值钱。再说,真实的文凭让心安理得,任何时候都能够理直气壮地亮出来。 人生在世,活得自在和心安,比什么都重要。 司机小张也是刚回家,正准备洗手吃晚饭。听王加根说明来意,他犹豫了一下,略显为难地说:“你是不是给老饶讲一声?” “跟他讲个球!他晓得了,又唧唧歪歪,裹筋绊筋的。”王加根不愿意找饶春芳,“花园又不远,去来个把小时。没必要跟他讲!” 小张笑了笑,勉强答应:“行,不跟老饶讲。但你总得让我把饭吃完吧!你也不用回家做饭了,就在我这儿吃几口。” 王加根也不客气,洗了把手,就坐在了饭桌旁。 吃饭的时候,小张突然问他:“呆会儿你跟不跟我一起回来?” “肯定回呀!明天还要上班呢。” “那搞鬼哟,回一趟花园,你不是连跟老婆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小张无所顾忌地开玩笑,“要不这样吧!下完东西之后,我在车里等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够不够?你这个身板儿,我估计也搞不了多长时间。哈哈哈。” “滚远些!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sao。一天也离不开老婆。”王加根针锋相对地回击,搞得小张他老婆满脸通红。 两人吃过饭,一起前往王加根的住处搬东西。 吉普车在冬日的傍晚向北急行,四十分钟就到了花园镇。 进入孝天市二中校园,在简易宿舍前面停下时,住在这里的教师和家属们都出来观望,小孩子们也欢天喜地地跑过来看热闹。 王加根推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脸上泛着红光,在大庭广众面前,感觉特别荣耀。 小张没有下车,继续把吉普车开到离他家门口比较近的地方。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当汽车发出倒车的警示音时,方红梅才从屋里走了出来。 让王加根有点儿奇怪的是,老婆虽然面带笑意,但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兴奋和热情,而且,没有看到他们的女儿王欣。 “欣欣呢?”王加根一边从汽车上往下拿东西,一边问。 “睡了。” “睡了?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天还没黑呢。” 方红梅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抱起一箱橙子,往家里搬。 王加根不好深问,抱起一箱苹果,跟在老婆的后面。 司机小张拎起装有鲜鱼的蛇皮袋,也给他们帮忙。 屋里的小床上,王欣睡得很沉,竟然没有被吵醒。 王加根凑过去,发现女儿哭丧着脸,眼睫毛上还沾有泪珠。 东西全部搬完后,三个人洗了手,坐下来喝开水,聊天。 方红梅这才说,她刚刚打了女儿一顿。
“欣欣多听话啊!你为什么打她?”王加根心里一阵不快。 方红梅说,王欣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但她还在上班。中学放寒假本来就比小学要晚,再加上她今年教高三毕业班,放假时间可能会延迟到腊月二十六。 “这几天我去上班时,只能把欣欣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按照我的要求,先做寒假作业,再看电视,或者去隔壁找小伙伴们玩。还算听话,也没有惹我生气。只是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因为洋洋和豆豆打架,她参与其中,惹是生非,让我狠狠地揍了一顿。”方红梅气恼地叨叨起来,随后又显得有点儿内疚,“不过,这件事情呢,也未必是孩子的错。我打欣欣时,她都没敢大声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洗完澡之后,就睡了。” 王加根更觉蹊跷,询问方红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红梅看了小张一眼,犹豫片刻,还是絮絮叨叨地说开了。 今天傍晚,住简易宿舍的几个年轻教师坐在门口,有的在吃饭,有的在聊天。方红梅把晚饭做好后,母女俩各盛了一碗米饭,夹了些菜,也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吃。 这时,屋前的小树林里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是五岁的洋洋与三岁的豆豆在打架。豆豆很快就被洋洋推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豆豆的父亲闻声从家里跑出来,赶到小树林,抱起豆豆,随口教训了洋洋几句。 洋洋不服气,针尖对麦芒地与豆豆爸爸争吵起来。 豆豆他爸说一句,洋洋顶两句,还满口脏话,老子前老子后的。豆豆爸爸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就打了洋洋一巴掌。 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骂。 豆豆爸爸气急败坏,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地吼了几句。 哭骂声引来了洋洋mama,她一路叫喊着奔了过来。很快,两个大人就交上了火。 同住简易宿舍的教师和家属们便过来扯劝。当洋洋他妈义正辞严地指出,大人不该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更不该动手打小孩时,大家都说豆豆爸爸没有打洋洋,只是推了他一下。 洋洋却说打了的,还振振有词指出:“不信问欣欣,欣欣和她mama当时也在旁边看着的。” “我们正吃饭呢,没有注意。”方红梅违心地说,并狠狠地瞪了一眼正欲发言的女儿,叫她进屋去夹菜吃。 “是没有打。”其他邻居也纷纷作伪证,“大伙儿刚才都在门口,未必我们都说假话不成?” 洋洋mama这才停止叫骂,拉起儿子,忿忿不平地往家里走。 大伙儿也松了一口气,叽叽喳喳地作鸟雀散,各回各家。 方红梅吃完饭,清场洗碗的时候,心里觉得挺别扭。 她认为,豆豆爸爸过于骄惯儿子,今天更不该动手打洋洋。孩子的脸,易变的天。这会儿闹得不共戴天,说不定马上又会好得如一个人。犯得着大动肝火么?邻里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闹起来多没意思。 这时,外面突然又骂声四起。 方红梅出门一看,洋洋mama站在门口,对着豆豆家申冤一般地叫骂着。豆豆的父母也不甘示弱,争吵进入白热化。 方红梅有什么感应似的,屋里屋外找起了女儿王欣。 “老子的儿子脸上五个指印,脸都打肿了。下得了那样的狠手,又不承认!还说没打,未必欣欣也说假话……” 外面的叫骂声证实了方红梅的担心。 她怒气冲冲地赶到洋洋家,把坐在沙发上的王欣拖起来,出门便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一路训斥着推回家里。 关上大门,方红梅对女儿又打又骂,说她爱逞能,挑拨离间,是个小jian臣…… 王加根听到这里,心里非常难受。 洋洋和豆豆都是女儿的好朋友,她只是不忍心让洋洋吃“哑巴亏”,才说了一句真话,又有什么过错呢? 王加根走到床边,坐在床上,抬起手抹了抹女儿脸上的泪痕,自己忍不住也掉下了眼泪。 这时,王欣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喊了一声“爸爸”,就从床上爬起来,扑在王加根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跟爸爸去孝天城好不好?”王加根自作主张地提出。 王欣哽咽着,头连点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