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养老保障金
过了一刻钟的样子,春芝回了。 见到王加根和方红梅,她笑了笑,招呼他们坐,又叫老吴替她去磨豆腐。她进厨房打开煤炉子,准备为煮面条招待客人。 加根和红梅推辞,但她执意要煮。 趁春芝切腊rou的工夫,加根到厨房里与她聊天。 春芝问加根教书忙不忙,还在与他妈通信没,有没有去过他妈那儿。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厚仁、厚义、厚道和三个嫂子,也没有说起她现在的家庭生活。因为讲的是孝天方言,乡音一下子拉近了她与王加根之间的距离。 腊rou面条煮好后,春芝给加根和红梅各盛了一大碗,又叫大辉去喊老吴回来吃饭。 大辉出门不久,又噘着嘴巴回来了,嘟哝着说:“他不吃。” 春芝于是盛好一碗面,让大辉送到豆腐铺去。 “腊月三十让大辉小辉到我们那儿吃年饭,然后一起去给四叔上坟。”王加根突然提议。 春芝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上坟可以,吃年饭就免了。你们大老远来农场,按说我应该接你们。哪儿又能给你们家添麻烦?大辉小辉又不懂事,大年三十的,闹得你们不安宁,反而不好……” 王加根说没关系,也不麻烦。兄弟们这些年没有见面,今年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理应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正互相客套的时候,大辉端着面条又回来了。 他把那碗面搁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端起自己的那碗继续吃。边吃边抽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直往碗里面掉。 王加根不好过问。 春芝也沉默着,没有作声。 吃罢面条,王加根和方红梅就匆匆告辞了。 路上,方红梅说,加根在厨房与春芝聊天的时候,大辉小辉都围着她诉苦。说他们的新爸爸只喜欢meimei,不喜欢他们。meimei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他们却什么也得不到,还经常挨打。他们的mama也向着新爸爸老吴,不允许他们去大伯二伯家玩儿。 说不清因为什么,王加根的心情很沉重。 他和大辉小辉本没什么来往,也谈不上有感情,平日提到和想到的时候都不多。那么,又是什么东西,把他们这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得他像关心自己的命运一样关心起他们来了呢? 方红梅又问王加根,有没有向他爸提借钱的事情。 王加根回答:“还没。” 方红梅就显得不高兴。她提醒道,银行马上就要放假关门了,不早一点儿对他们讲,年内可能就取不出钱来。 看来这件事情是捱不过去的。方红梅既然为借钱而来,不借到钱,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腊月二十四,家里准备过小年。 王厚义说,晚上多弄几个菜,好好喝几盅。 胡月娥满口答应着,并且说:“把你儿子带来的好酒开一瓶,让你们父子俩一醉方休。” 晚餐的气氛很好。 王厚义从提起酒杯开始,嘴就不闲着。他说,别看住在工棚里没有大伯家房子宽,这里也有不少有利条件呢!住在宿舍区不准喂鸡,而这里鸡鸭成群没人管;这里用电是直接从制砖车间接过来的,没过电表,不交钱,电炉子可以随便烧。另外,这里可以开荒种庄稼。 “你们看见没有?房前那片菜园子就是我开的。屋后面的塘埂子上,每年我都要栽一些南瓜和丝瓜。大块儿的地方就种芝麻、种花生、种黄豆,臭水沟里还能栽芋头。这些收入加在一起,比工资还高呢!” 胡月娥絮絮叨叨,说的全是春芝的不是。 她说,刚来农场时,她不怎么会做砖坯和瓦坯。春芝总是故意为难她,出她的洋相。 王厚义打断她的话:“别说春芝了!说点儿高兴的事情。过小年嘛,总把她挂在嘴边儿,扫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 一听说讲笑话,欣欣放下手里的rou骨头,直嚷嚷:“爷爷快讲!我最喜欢听笑话了。” 王厚义喝了一口酒,给欣欣夹了一块鸡rou,对她说:“这个笑话还是你爸小时候的事情呢。有一年夏天,天热得不得了,我在厢房里搭了一个铺,和加根就在那上面睡。为了通风凉快,后门总是敞开着。有一天睡到半夜里,我一觉醒来,发现加根不见了。我在屋里到处找,也没见着他的人。我吓坏了,以为是被狼叼走了——王李村离双峰山那么近,经常有豺狼进村子里来。我把胜枝的爸妈喊起来,一起出去找。大家提着马灯,打着手电筒,在村子里到处找。找了一两个钟头,还是没有找到。” 欣欣紧张得两眼瞪得大大的。 加叶加花不吃也不喝,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你们猜他到哪儿去了?”王厚义故意卖起了关子,“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在床上把他找到了。床与墙之间有个空当,他就滚进那空当里,被帐子兜着。我们急得不得了,他一个人在那里睡得正香。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三个小孩儿果然都笑了起来。 胡月娥和方红梅也不约而同地笑了。 王加根低着头喝酒吃菜,不以为然。这故事他爸不知讲过多少回,他早就听厌了。等大家情绪都稳定下来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爸”,然后,非常艰难地转入了这些天想说又没有说的话题,提出了他们要借钱的想法。 空气骤然间如同凝固了一样。 所有的人都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三个小孩儿已经吃饱了肚子,跑到外面玩去了。 王厚义闷闷地喝下满满一盅酒,清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卖房子的这笔钱呢,我一直不敢动。”王厚义说,“它是祖业,我不愿意背败家的骂名。去年大川找工作,你大伯向我借钱,我没有借给他,到现在他还对我一肚子意见。现在你们有难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钱我也是准备在你们困难的时候,给你们用的。” “我们只是借用。”王加根重申,“两年之内,我们一定还清!” “什么借不借的,又不是外人。”王厚义说。接着,他从白素珍争夺房产说起,以及他为什么卖房,来农场几年的生活情况,娓娓道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说到悲伤处,还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王加根没有料到,他爸心里居然也有这么多的委屈和苦情。 王厚义最后说,钱在银行里存着,五年死期,还没有到期,也不知取不取得出来。 “定期存款凭身份证是可以提前支取的。”王加根回答。 “可我和你妈都没有办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让单位开个证明也可以。” 王厚义说那就行,答应明天去找砖瓦厂领导开证明。 事情暂时这样说妥了。 方红梅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第二天上午,王厚义把证明开回了。 王加根以为马上就可以取出钱来。 王厚义却说,钱不是存在江汉农场,是交给厚道存的,在汉南那边儿的银行里。 王加根一听就凉了半截,汉南离这儿有三百多里路呢!再加上厚道的参与,能不能借到钱,变数可就大了。他心里完全没有底,但既然已经提出的借钱,父亲又同意了,他还是想去汉南试试。 除夕那天,王厚义和胡月娥早早地起床,简单地过完早,就开始筹备年饭。 他们翻出家里的各种干鲜菜,该洗的洗,该浸的浸,该切的切,该煮的煮,该炖的炖,乒乒乓乓地加工。两人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这些菜拼成盘儿、凑成碗儿,力争把年饭席办得丰盛体面些。 王加根为了展示自己的厨艺,主动提出掌锅铲把儿。他腰上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俨然一个专业厨师。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对其他人呼来唤去,嚷得他们跑进跑出,脚不沾地。 王厚义说,来农场四年多了,只有今年才是真正的团圆年。 他坐在灶堂前烧火,红红的火光,映在他刻满皱纹的黑脸上,油光发亮。他左手握着早烟袋,右手不时用火钳从灶堂里夹出炭火,燃着烟丝,悠闲地吸着,鼻孔和嘴里冒出乳白色的烟雾。 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方红梅带着加叶、加花和欣欣,一起出去接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厚仁夫妇俩和小川来了,但不见大辉和小辉。 方红梅说,去春芝婶家时,门上一把锁。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人回,问邻居,别人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有意回避的。”胡月娥说,“不来就不来!娃娃已经够多的了,再多两个,更是闹死人。” 老老少少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王加根首先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排骨藕汤,说是先打底子,好喝酒。 菜自然是很丰盛的,桌子被大碗小碟挤得满满的,连放酒杯的地方都没有。厨房里还搁着好几碗菜没有端上来。 王厚仁两口子不住地称赞。 王厚义胡月娥则一个劲地客套,说比不上大哥家菜的味道好。 王加根一会儿说这碗菜是他最拿手的,一会儿说那碗菜是他的“保留节目”,引导大家尝这品那,但他自己却很少动筷子。被油烟子呛过之后,食欲本来就差,喝了那么大一碗排骨藕汤,他再也没有一点儿食欲了。 散席的时候,好多菜都没有吃完,有的连筷子都没有动。 大家正准备收场,大辉小辉这时推门进来了。 王厚义连忙给他们拿筷子拿碗,夹菜他们吃。 大辉说,他们去总场买东西了,回来后,他妈就让他们过来了。 等他俩吃饱后,王厚义就带着他们前往公共墓地,给他们的生父厚德上坟。因为祭祀的东西多,王加根也拿着鞭炮、烧纸和线香跟着一起去。 路上,大辉小辉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完全不像是去上坟,倒像是去看红火热闹。 王厚义把他俩叫到自己身边,问他们长大后是姓吴还是姓王,问他们的两个爸爸哪一个好,问他们记不记得前一个爸爸的模样,想不想他…… 孩子们的回答,自然都是迎合二伯的。 王厚义听后,就欣慰地笑着,把口袋里的西瓜籽掏出来给他们吃。 看到这些,王加根又想起了小时候,厚义对他进行的相同教育,想起了他妈白素珍要他改姓,被他拒绝时那凶神恶煞的面孔。 唉,姓名不过是人的一个符号。当父母的怎么都那么在意呢?
一个人爱什么,恨什么,并不是姓氏能够决定的。大辉小辉年龄尚小,他们长大之后,是倾向吴家,还是倾向王家,完全是将来的事情。眼下的表态,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王厚义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要大辉小辉说王家好,说生父好,他就高兴得心花怒放。看到大辉小辉虔诚地趴在厚德的墓碑前烧纸、磕头,厚义居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正月初四,是商量好去汉南厚道家的日子。 王加根一家三口先到厚仁家和春芝家告辞,然后和王厚义一起,冒着大雪,爬上了开往汉南的长途汽车。 汉南区隶属于WH市管辖,区政府所在地叫纱帽镇。他们到达那里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王厚道对二哥和加根一家三口的到来倍感意外,但还是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 厚道他老婆更是喜得不得了,拉出他们的两个女儿,与王加根和方红梅相认。 大家聚在客厅里吃糖果、嗑瓜子、拉家常。这些年没有来往,值得回忆和互相介绍的东西太多了。 王厚道已经荣升汉南区宣传部副部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话自然特别多,如同开闸的洪水,关也关不住。 他和厚义一直在议论着大哥厚仁,还有春芝。言辞中,除了责备和挑剔,就是痛恨和谩骂。 王加根在一旁听着,感觉特别不舒服。 都是自家亲人,何必要那样苛求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转移到借钱的事情上,但话到嘴边儿,又没有说出来。 后来菜端上来了,大家又吵吵嚷嚷地开始喝酒吃饭。 饭后,坐在客厅着喝茶聊天。 王加根这才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们借钱的意思,并反复强调,钱只是暂时借用,缓解一下眼前的困难。 “你们不管怎么难,总比你爸的日子好过一些吧?”厚道居高临下地提示道,“你们这次到农场去也看到了。” 王加根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爸肯定也希望我们过得好。” “你爸希望?那是你爸的高姿态。你们做后人的,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厚道训斥道,“你爸把你抚养成人,供你成家立业,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现在轮到你们孝敬他了!你们应该尽可能地让他和你们保持同一生活水平。你们有什么家具,就应该给他买什么家具!你们穿什么衣服,就应该给他买什么衣服!你们吃的用的什么,就应该让他拥有什么!” 这些话听起来,让王加根心里直发毛。 他对厚道说:“三叔,你说的这些都不错,可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拿马列主义的电筒照别人?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你穿呢子大衣,他们怎么穿的是破棉袄?你住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他们怎么住的塌墙烂院?你吃酸的喝辣的,他们怎么在你家里连一口饭也讨不到?最后还是我爸为他们养老送终?我们现在的生活条件,是比我爸要强一些,但与同龄人相比,我们寒酸得不能再寒酸,可怜得不能再可怜。我们借钱,也不是为了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只是想拥有一部社会上早已普及了的电视机,难道这也过分吗?” 本来咄咄逼人的王厚道,听到这儿就语塞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加根又问他爸:“你老还是表个态,这钱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王厚义嗫嚅道:“那就要看你三叔的意思了。” 方红梅听到这儿生气了,质问公公:“这钱到底是您老的,还是三叔的?我们向您老借钱,怎么要看三叔的意思?” 王厚义哑口无言了。 王厚道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狠命地吸了几口,又慢慢地向外吐着,脸上似笑非笑,显出嘲弄的样子。 最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这个钱谁也不能动!这是你爸的养老保障金。” 王厚义马上附和:“也不只是我,还有你后妈和加叶加花。我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靠谁去呀?” 话说到这份上,王加根觉得再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养老保障金——也就是说,他爸根本就没有作他这个儿子的指望。王厚义的后半生,还有他老婆和两个小女儿,依靠的是那笔王家祖业换来的五千多块钱! 方红梅眼睛都气红了,但她紧咬下唇,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王加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开始收拾他们的东西。然后,抱起已经熟睡的欣欣,不顾王厚义的劝阻,走出了厚道的家门。 他们冒着隆冬凛冽的寒风,走过纱帽镇深夜冷冷清清的街道,前往长江码头,准备坐轮船武汉,然后转火车回花园。 长江沿岸,夜幕下的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如游动的鬼火一般。 江风呼啸,他们不时打着寒颤,在茫茫黑夜中,寻找着客轮停靠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