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卷土重来
旧年除夕的中午,是乡下人吃年饭的时候。 放鞭炮、烧香、化纸、磕头作揖、供菩萨、供祖宗、供先人,一套繁缛的礼节之后,总算到了入席就座的时候。 在散发着火药味和飞扬着大片小片黑灰的堂屋里,霎时充满了拉拉扯扯的谦让声。本家二爹、本家二婆、本家叔叔、本家婶婶坐定之后,王加根和他爸厚义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胡月娥带着本家的几个小孩挤在一条板凳上。她的另一边,是手拿碗筷、站在靠背椅上的加叶,以及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加花。 农民一年上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碌,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息放松一下,吃点儿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团年饭丰盛如否,则是反映当年收成好坏的一面镜子。王厚义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酱红色的脸上不时浮现出欣慰和骄傲的笑容。这既因为一米五见方的八仙桌,被大碗小碟的rou菜盖得看不见桌面,更重要的是,他儿子加根今年在家里过年。 自上孝天县师范学校之后,王加根好几年没在王李村过春节了。如果今年不是他奶奶新香,他很有可能又去了方湾菜园子村。 收音机里在唱楚剧《三世仇》,哭哭啼啼的悲哑腔。王加根觉得这唱腔与除夕的喜庆气氛不太协调,想换个频道,但本家二爹和二婆又喜欢楚剧,摇头晃脑地听得如醉如痴,他也就罢了,没有去调台。 “加根!加根!”刚端起酒杯,还没来得及说祝酒词,门外传来急促的喊叫声。 王加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 “谁呀?这个时候喊什么!”王厚义一脸不高兴,嘟哝着,望望胡月娥,又看看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不知道该不该让儿子下席。因为吃年饭的时候,忌讳席上的人离开,也不能随便打开自家的大门。 外面一声声喊得紧。王加根再也不敢无动于衷,便急急地站起身来,穿过堂屋靠北的卧房和猪栏,从侧门走了出去。喊他的是村支书的大儿子,告诉加根,他mama回了,叫他赶紧过去。 果然如此!王加根怔怔地站在大门口,遭雷击一般地呆在那里。担心了几个月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正值大年三十的时候。 王厚义这时跟了出来,听到白素珍回来的消息,脸色变得煞白。 “不管她!”厚义恼怒地把手一挥,在加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站定。刚才在酒席上的得意劲儿,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眼睛里喷着火,露出满脸的杀气。 加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 “先把年饭吃完再说。”厚义吩咐道,声音比“不管她”的吼叫起码降低了八度。 回到屋里,望着加根父子俩的,是几双询问的眼睛。 厚义尽量放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点笑容。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就闷着头不停地夹菜吃。 “是不是素珍回来了?”本家二爹试探地问。 沉默。沉默等于确认。满屋子的人不吃不喝不动不作声,一个个变成了归元寺的罗汉塑像。 “我怎么这么命苦哟!”王厚义失声地哀嚎着,往自己的脑袋上打了一拳,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寂静。只有收音机里在笛子独奏《喜洋洋》。 本家二爹欠着身子,关掉这唯一的发声体。他干咳了一声,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说呢,既来之,则安之。素珍既然回来了,加根还是去书记家,客客气气地把她接回。只要大家都不闹,平平安安地把年过过去。”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摇篮里的加花醒了。胡月娥赶紧下席,去端尿喂奶。 懂事的加叶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她不再要大人夹菜,规规矩矩地站在靠背椅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本家叔叔和本家婶婶一言不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静观其变。 良久,王厚义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手臂擦拭着潮湿的眼睛,自言自语,又像是回应本家二爹的提议。他语气坚定地说:“不行!老子今天是不准她进这个屋的!臭婊子,离婚十七八年了,还回来扯皮。不要脸!” 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开始劝厚义,叫他为来年的顺遂着想,忍耐一下,把年过了再说。加根也不同意他爸这种蛮横的态度。他觉得,母亲既然回了,就肯定要进这个屋,因为她就是为这个屋而回的。 大家又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由加根去村支书家接他妈,嘱咐他做好素珍的工作,回家后不要闹。 肩负着满屋子人的重托,王加根心情沉重地前往村支书家。 利用这段时间,我们来聊一聊白素珍那边的情况。 参加完养母的葬礼,回河北保定之后,白素珍一直难以释怀,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情。想起她养母的死,想起她和三货受过的屈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复仇的火焰每天都在熊熊燃烧,她开始策划如何为养母申冤、为她自己雪恨。考虑如何想办法夺回她养母留下的房产,如何让罪大恶极的王厚义受到法律的制裁。 她买了好多法律书籍在家里自学,花四十五元钱报名参加《民主与法制》刊授学习。接着,夜以继日地写控告信,寄往孝天市人民法院、孝天市人民检察院和孝天市公安局,寄往全国各地的报社、杂志社、广播电台、电视台和妇联,强烈要求维护老人、妇女和儿童的合法权益,要求惩办王厚义这个人渣。每一封控告信都火药味十足,随处可见“杀人犯”“强jian罪”“重婚犯”“绳之以法”“坐牢枪毙”这样的字眼。与此同时,她还着手打官司的准备。多次写信征求冯婷婷和汤正源的意见,还和老马一起到BD市法律顾问处进行过咨询。 律师们普遍认为:王厚义虐待老人的情节比较严重,特别是在老人家喝农药之后,找借口放弃抢救,属于故意不作为,涉嫌间接故意杀人。如果他受到刑事处罚,就有可能丧失对死者遗产的继承权。 白素珍于是决定聘请律师打官司。 “要请律师的话,你最好去孝天本地请。这样办案方便一些。取证呀,出庭呀,与法院沟通呀,都比较容易,也可以节省不少费用。”BD市法律顾问处的工作人员提出这样的建议。 她又问打这场官司得花多少钱。 别人微笑着预估了一个数目。白素珍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表面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儿。 “铁定可以赢的官司,凭什么收这么多钱啊?”白素珍感觉律师行业真是太黑了。她决定自己去打这场官司。 根据咨询律师的意见,结合自己掌握的法律知识,这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女人,开始自己撰写起诉状。草稿完成之后,她就交给字写得比较工整的丈夫老马,认真地誊抄下来,用挂号信寄出去。 因为担心春节假期不够,她又找单位领导请假。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满腔的怒火和伤心泪水的感染力,她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在岁末年初之际,获批一个月的假期。 正在她作回湖北的准备工作时,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出状况。 先是马军生病,持续不断地高烧,在部队干休所卫生室打了好几天的吊针,也不见好转,后来引发病毒性腿痛,完全不能够走路。无奈,只有转到BD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了二十多天。马军刚出院,马颖又生病了。舌头上长满了小泡泡,吃东西就疼,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还有马红,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找工作接连受挫,托了好多人,零零碎碎花了八十多元钱送礼,至今没有着落。 前不久,一家计算机开发公司来找基建工程兵部队干休所,提出想租干休所闲置的房子办公经营。白素珍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怂恿老马“以权谋私”,与别人谈判时,把马红进这家公司上班作为租房的附加条件。 老实本分、原则性很强的老马觉得这样做欠妥,影响不好,没有答应。白素珍于是天天在他耳边聒噪,唠唠叨叨,还蛊惑马红哭着找她爸闹。可怜的马所长被两个女人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地向对方提出了这个要求。 没想到,那家公司的经理答应得非常爽快,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能租到部队干休所的房子,他们一定把马红招进公司,让她在办公室里干轻松活儿,月薪一百元。 听到此,老马喜出望外,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家人。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白素珍还得意洋洋地表扬老马“木鱼脑袋”终于开了窍。可没有想到的是,等租房协议签订之后,承租单位计算机开发公司却变了卦,不愿意招收马红。理由是马红学历太低了,又不懂计算机。白素珍恼火至极,天天为这事生闷气。明知道被别人耍了,又没有办法找别人理论。这种事情,怎么能够拿到台面上来说嘛! 加枝大学毕业后,留在了BJ农业大学工作。得知她妈准备春节回湖北打官司,就不打算回保定过年了。她说准备陪男朋友张德林去广州中山大学补习外语,为出国留学作准备。 在唐山工作的马杰打电话说春节要值班,也不回保定过年了。 老马劝白素珍在保定过完年再回湖北,但她不听,说是必须抓紧时间。她腊月二十七带着马颖到武汉,住在冯婷婷家里。第二天,又留下马颖,一个人来到了王李村。白素珍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回到王李村,她又不敢贸然进她养母留下的房子,而是先到了村支书家里,让村支书的儿子去通知加根。 此时,王加根已经来到了村支书家里。他看见他妈正在和村支书的老婆拉家常。和上次回来相比,白素珍明显瘦了。 她见到儿子加根,挑衅地问:“你没想到吧?” 王加根没有应声。 白素珍说,她准备住在村支书家里。 村支书和他老婆却让加根把他妈接回家过年。
“回去吧。”加根对他妈说。 “你先坐下。我让马红给奶奶画了一张像,你看画得像不像。”白素珍在装满文件材料的提包里翻找起来。 像是根据奶奶生前的照片画的。哭丧着脸,瘦骨嶙峋的样子。画像两侧分别写有“宪法显灵”“善恶应报”四个字。 “奶奶生前总是讲,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现在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就应该让恶人受到惩罚。你说这几个字该不该这样写?”白素珍问儿子。 加根没有回答,叫他妈回家后不要闹。 “不闹是不可能的!”白素珍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难道不知道仇人相见是怎样一种情形?” 加根感到非常为难。 村支书夫妇这时都来劝白素珍,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乡下人图个吉利,最好别吵别闹。更何况,加根开春后还要结婚。 思忖良久,白素珍才答应,只要王厚义不打不骂,她就不吵不闹。她同时向村支书提出请求,要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领着母亲回家的路上,王加根的心情很不平静。不知为什么,他怕见到村里的父老乡亲。 快到家门口时,早已在屋侧边的厕所里观望的王厚义走了出来,拦在白素珍的前面:“哪里去?哪里去?干什么?” 加根因为着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忘记了向父亲解释说,讲好了不闹的,只是低垂着头,强行往家里走。 白素珍石像一般立在屋侧边,紧闭着嘴唇,高傲地昂起头,指望儿子为她打开通路。 加根认为父亲出尔反尔,做得有些过分,耐心地作着解释。 但王厚义就是不让路,说要图来年的顺遂。他不相信白素珍不闹,因为选这个日子回来,就是摆好了大闹的架式的。 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开始劝说正在大声对骂的王厚义和白素珍。 屋前屋后,很快聚满了围观看热闹的人们。 厚义骂素珍离婚十几年了还回来闹,不要脸!素珍骂厚义是流氓,是强jian犯,是间接故意杀人犯,应该抓起来,坐牢枪毙。 在房产的归属问题上,两个人争得更凶。 白素珍说她是加根他奶的养女,养女与亲生子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王厚义说他二十多年一直守在加根他奶的身边,生养死葬,房子该他继承。白素珍又说,加根他奶是王厚义虐待致死,逼得自杀,依照《继承法》的规定,应该剥夺继承权…… 加根站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吼这个不是,训那个又不好。他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父母互相骂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觉得丢人。他感觉无地自容,真希望地面裂开一条缝隙,一头钻进去。 “去死!都去死!一起死了,就干净了!”加根仰面朝天大声喊叫,眼眶里漫出泪水。他感觉这样做人太没意思了。 白素珍骂儿子没出息,又开始对看热闹的人群演讲:“今年是我养母新香,我千里迢迢从河北赶回,本来打算在村支书家里住的,我儿子硬要接我回家过年。现在王厚义不准进门,还骂人。父老乡亲都看到了,谁是谁非,大家应该有个公断!” 听众毫无反应。 本家二爹把厚义拉进屋里,按在一把椅子上,又叫白素珍进屋。 白素珍从提包里拿出加根他奶的画像,说先得把画像挂上,她才肯进屋。好多人劝她进屋后再挂,她就是不听。 王加根只得接过奶奶的画像,放在神台上的灵位前面。 厚义对儿子怒目而视。 画像摆好后,白素珍径直走到灵位前,双膝跪下,嚎啕起来,边哭边诉。 屋里屋外的人都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摇着头。 王厚义眼睛血红,凶光毕露,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加根和本家二婆把素珍掳抱起来,拖进他奶奶生前住过的卧房。白素珍仍然不停地哭,不停地喊,不停地骂,脚乱蹬着搭板,发疯一样地尖声吼叫:“我六二年为什么不死?我六二年为什么不死?我六二年为什么不死啊!” 王厚义怒不可遏,突然猛虎下山一般往卧室里冲,幸好被本家二爹拦腰抱住。加根又帮着本家二爹把他爸推了出去。 白素珍哭喊过一阵,突然昏厥,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