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亦泛其流
公主府。 金珐琅九桃香炉里头点着龙涎香,女使们修剪着琉璃花樽里头的枝叶。 蒲丹瑛卧在贵妃椅上,仕女给她揉按着太阳xue。 她不喜欢男人,所以就连侍卫都是招的容貌乖巧武功不错的女子。 平日府上,更是连个男人踪影都见不着。 这些时候她心烦意乱,夜夜难寐。 脑中全然是傅暖的一举一动,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贺熙恩自从南之域死后,便日日过来叨扰她。 皇上非但没有彻查南之域死因,还处理了惧人司贪污走私的事情。 要不是她提前脱手,把所有事情嫁祸给南之域一人,她估计也自身难保。 “殿下,这傅暖绝对是程叔锦派来迷惑安望楚,扰乱我北靖朝纲的。安望楚好好的,之前也没查惧人司走私的事情,怎么现在和我作起对来了?殿下,您明察啊,还臣一个公道。” 贺熙恩跪在一侧,又开始撒起泼来。 蒲丹瑛冷漠道:“她一个小丫头,扰乱什么朝纲了,在南郇就是个打酱油的,怎么到我北靖来了还有这本事了?你和安望楚之间那点子破事,不是一年两年了,现在还推到她头上去,你记恨安望楚,不就是当初珞阁没有交予你手吗。你那点心思,本宫心知肚明,包括你和南郇皇室之间的事。” 见她默不作声,眼神闪躲。 蒲丹瑛坐了起来,随手拿了把折扇,戳着她的下巴。 语气带着警示:“我劝你早点和南郇皇室撇清关系,钱赚够了,就别插手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就算是要借他们皇子争储和稀泥,那也是安望楚该cao心的,那也是珞阁的事。本宫曾经是棍宗的徒弟,和林鎏、林轩举,都打过交道,他们二人,谁你都玩不过。你若是贪心不足,一时糊涂犯了蠢,再被人抓住把柄,本宫也保不了你。” 贺熙恩自知理亏:“是,公主,微臣谨记。” 回宜侯府后,她召来独萦:“把我们敲诈来的银两,给公主送一些去,其余的,全部藏入地下金库。还有,给林鎏回信,傅暖我杀不了,安望楚在保她。” 独萦有些担心:“大人,是发生什么了吗?那我们和他们的生意,还做不做?” 贺熙恩望着桌上油灯,陷入光晕之中,逐渐涣散。 “不做了,收手吧。南郇现在对我们虎视眈眈,国力悬殊,万一我们给他人做了嫁衣,岂不是自损八百。” 回过神后,她喃喃自语:“我倒真不至于为了钱想取朝廷命妇的性命,只是,从我初次见她之时,心里就惶惶不安,总觉得此人没那么简单。程叔锦是她的义父,为什么不选她去行役阁,还有很多疑点,但似乎又都有合理解释,我总觉得,留着她,是个祸患。” 独萦听到了她的话:“大人,我听说是因为她习武资质平庸,鞠寺央不肯收她为徒,程叔锦只能作罢,并且,她这个人书读的也烂,后面勉强去了大理寺。初武门刺杀后,她才开始练武,真气也是起步不久,还是国师激的。这样一个人,在哪儿都不算出众吧。” 桌上的百合,传来淡淡花香。 她闭上双眼,用手捏着鼻梁。 “还是不对劲,但我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她是个废物毋庸置疑,顶多礼乐方面有些才华。那么,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呢……独萦,你想办法,再给我多调查一点她在荼都的事,还有,连着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相好,一起查,我就不信我找不出她的破绽。” “是,大人,您也歇一下吧,这几天也疲累了。” 为她熄了灯后,独萦轻轻关上木门。 傅暖成日无聊的很,这么久了,也没收到邵宛之的回信。 瞿素萍时时在她眼皮子底下打转,安望楚让其协助自己打理家事。 这种东西,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全权交给了瞿素萍一人。 安望楚晌午得空,便回府用膳。 餐桌上只有他和傅暖二人,他特意想同她多些机会独处。 傅暖无精打采的:“安望楚,我真的要闲死了,你能不能给我找点事情做,让我去你们大理寺整理卷宗也可以啊,别让我一天到晚闲着好不好。” 瞅她这模样,确实没什么生气。 安望楚给她夹了两块儿扣rou,笑问:“你喜欢钱吗?” 傅暖一听到“钱”这个字,立马精神百倍:“废话啊,谁不喜欢钱。” 他把几个菜都往她面前挪:“先吃饭,我从恬易司给你带的菜,你就吃了几口,不好好吃饭,我就不跟你说。” 傅暖喜笑颜开,拿起筷子往自己碗里添菜,认认真真地吃完了一碗饭。 而后,满脸乖相地看着他。 安望楚也实话实说:“你呢,是诰命夫人,有俸禄可以拿,这个你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另外呢,皇上把几个温泉庄子、酒庄都交给了我打理,一年收成也不少。至于我的俸禄,就更不低了,你要是喜欢钱,就去做生意呗,在恒都开个铺子什么的,你不是喜欢搞乐坊嘛,那就开一个酒楼什么的呗。” 傅暖不是没想过,但是处境不同。 北靖向来视商贾之道为下等,各种规矩也比南郇严苛。 安望楚知道她在想什么:“恒都有本座罩着你,想做什么,放开手去做。” 见她逐渐敞开心扉,他又多调侃了一句:“当然了,当街辱骂朝廷官员和在皇城午门上吊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干比较好,北靖那些个王公贵族,心眼小的很。” 二人刚准备叫下人来收拾,却发现安纳抒站在玉晖堂前已久。 “哥好,嫂子也好。” 安望楚脸色阴沉:“什么事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安纳抒连忙摇头:“哥,怎么这么想你亲弟弟,我不要钱。” “没事就滚,书读完了吗?武功可有长进?” 他看了看傅暖:“哥,你刚才说,要让嫂子做生意?” “关你屁事?” “当然关我的事了,我可以协助嫂子啊。” 傅暖挑眉:“你?你协助我?” 安望楚看时辰不早,还得去珞阁。 指着他道:“回来再收拾你!” 傅暖让他好好坐下,又拿了些山楂给他吃。 “好好的,你为什么想做生意啊,安望楚那么有钱。” 安纳抒双手捏着发带玩,满腹愁容:“他是他,我是我。基本大家都说我是同龄公子小姐里头,最蠢的一个,还说什么,我爹娘的优点全给了他,缺点被我一人占了。我没有习武天赋,也不爱读书。想了半天,我若是在南郇就好了,好歹能试试经商什么的。” 傅暖瞧他这副德行,骤然觉得荼都人看自己,是不是也如此。 吊了他半刻胃口:“行了,带上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得出钱。” 听到傅暖答应了自己,安纳抒笑意难藏于色,连牙齿都露了出来。 “我的好嫂子,您就是我最好的嫂子,您是天下最美的女的。” “滚一边去,我要午睡了。” “得嘞。” 安望楚下午进宫,陪晏帝在御花园中散了会儿心。 只因他说,傅暖天天在家待得枯燥,蒲城衍便让陆元沫去国师府寻她说说话。 陆元沫上次来国师府,还是他们成亲之日。 亭榭栏杆,崇阁巍峨。 院中的榆树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绕过长廊,来到了玉晖堂。 傅暖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发呆。 她披着头发,头上珠饰不多,略施粉黛,颇有少女清纯易碎的美感。 在北靖,成婚的女子都要求把头发盘起来,尤其是命妇,更为注重。 由此可见,安望楚对她真的放纵宠爱。 傅暖抬头就看到了端庄绰约的陆元沫,正在向自己而来。 她容光焕发:“听月柏说,你无聊的很,今日国子监也没事,我便过来寻你,陪你聊聊天。” 月柏? 傅暖迷糊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安望楚的字。 “啊……原来如此,真是麻烦你了。” 说罢,她跳下了秋千,打算领着进屋去坐。 陆元沫正紧随其后,却发现了她藕荷色的罗裙后,有一小块红色的血渍。 “走,赶紧进屋,再叫下人拿一套干净衣服和月事带过来。” 待康桐和粟粟为其换好衣装,整理好仪容,才去找陆元沫。 陆元沫语气有些指责,还有些心疼:“你说说你,也真是的,来月事的日子,都不记个清楚,你不记,下人也得要记着啊。” 傅暖不太好意思:“以前我的月事就不太准,自从来了恒都后,我的月事就更乱了,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不会死,就没那么在意。” 这话气的陆元沫深吸了好几口气。 平复后,才道:“这怎么是不关紧要的事情,这关系到你自己的身子。既然生病了,要么和安望楚说,要么自己就得去看病,你知道了吗?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找医官瞧瞧,开点方子,让下人给你煲着,好好调理。” 傅暖埋着脑袋,任凭她好好开导。 陆元沫端详着这姑娘,少顷,她问:“你,是不是还没和他同房?” 如此羞耻的问题,害得傅暖的脸“刷”一下红了。 “没……没有。” 倒也没什么,她追问:“那你嫁给他之前,在荼都,就没有嬷嬷来教你男女之事吗?” 傅暖急了:“如此晦涩之事,拿出来讲,岂不是……岂不是……放荡!” 大概是两国习俗的不同吧。 陆元沫想。 傅暖迅速转移着话题,看到了自己的古琴后,便主动说弹琴给她听。 “你这把琴,是‘不思量’吧。” 没想到,她居然如此识货:“对啊,藉硕代子洧生前亲制,宫里一位娘娘送我的嫁妆。”
陆元沫猜测:“是不是姓惠,名为惠香?” 竟然连谁送的都知道。 她莞尔一笑:“这把琴,兜兜转转,到了你的手里。” 傅暖诧异:“什么意思?” 陆元沫仰首伸眉,娓娓道来:“代子洧曾经制了这把‘不思量’,还有一支相配的笛子‘自难忘’。他一生坎坷,幼时是现在藉硕明帝周愫的公主伴读。他从小便钟情于周愫,奈何周愫十岁时去了南郇当质子,一直到二十五岁,才回到藉硕。在这中间分别的十四年里,代子洧偷偷去南郇找过她四次,第三次找她的时候,却以为她死在了荼都。回去后,心痛不已,想起了幼时他吹笛子,周愫抚琴的时光,于是,便闭门打造天下闻名的琴笛,取名‘不思量’、‘自难忘’。” 傅暖听得兴致勃勃:“那后来呢?” “后来,周愫又没死,于是他第四次去了南郇,想把她救出来,这一回,终于成功了,周愫重回藉硕。只是,他去寻她之时,带上了他为她而造的琴与笛,可古琴却在临走前却落在了南郇。明帝登基后,我们北靖的广王殿下去拜访,广王甚爱礼乐,尤其颇爱吹笛。代子洧想着,‘不思量’也不在了,就将‘自难忘’赠予知遇之人。也许有一日,琴与笛,终会相逢。” 又是一个傅暖没听过的与代子洧有关的故事,然而,又把她感动的声泪俱下。 “果然是南川公子代子洧,不仅有才华,还那么深情,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啊……” 陆元沫拿手帕温柔的给她擦着泪珠,觉得她真是好玩。 “还没完呢,琴与笛,其实已经相逢过一次了。” “再讲,我要听,我要听。” 果然,除了官学夫子讲的功课诗经外,傅暖不管听什么,都能瞬间投入。 陆元沫看着她:“你知道吗,春宴之前,吉欣公主都一直不太喜欢你,或许是受了贺熙恩等人耳旁风的影响。直到那天,春宴上,你搬出了这把‘不思量’,奏了一曲。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皇上面前说过你的不是了。” “为什么?” “广王殁了后,‘自难忘’被先帝赐给了当时最宠爱的吉欣公主,后面她去荼都拜师鞠寺央,也带上了这把笛子。有一日,在一个诗会上,她碰到了一个女子,在屏风后,婉婉地用‘不思量’奏着一曲《庭芳忆》,公主觉得高山流水觅知音,当下便拿出了笛子同她合奏。” 傅暖顿悟:“难不成,那名女子是元淑妃,惠香?” “正是。二人无话不说,相谈甚欢。吉欣公主跟我回忆她对惠香之情时,原话说的是,我与她,字字相思说尽,句句风月痴情……” 听到这,傅暖打断她:“难不成,她们两个,是,是……” 她肯定了其猜想:“心心相悦,情投意合。” 这给傅暖惊讶的,嘴都快捂不上了,随机,她又叫陆元沫接着讲:“我能理解。” 陆元沫眼中多了几缕哀愁:“兰因絮果,生离死别。在先帝催促下,公主必须要马上赶回北靖。那时她对惠香许下诺言,她一定会再回去接她,还把‘自难忘’留给了她,让她帮着保管。造化弄人,先帝在听说了在世人看来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后,当即禁足了公主,甚至还逼她嫁给瑞国公的儿子,公主宁死不渝。本来皇位最有可能的继承人是公主,因为此事,先帝大病不久驾崩,皇上只能被迫登上皇位。恢复自由身后的公主,便想去兑现对惠香的承诺。然而,却收到了惠香已经入宫为妃的消息。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无交集。” 以为代子洧那个就够悲伤的了,没想到啊,吉欣公主和惠子笙姑姑之间的往事,竟然还要更为凄惨。 “前天还在宫里和公主闲聊,她笑着说,那天看到你在殿上抚琴,仿佛就看到了多年前,惠香垂发摸着琴的样子。她还说,乍一看你还真的和惠香长得有点相似。” 傅暖泣不成声,回头发现,偷听的予沣和康桐也哭了起来。 康桐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公主眼中,夫人或许就是淑妃娘娘寄托着少时的美好,再现了往日的情境。” 陆元沫感叹:“如今,这把琴流流转转,到了你的手里,也不知,那把笛子,正处何方呢。” 故事讲着讲着,窗外天都黑了。 月亮高高挂在屋檐上,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 陆元沫也该走了,出府时恰逢安望楚回来,她便拉着他,交待让他好好照顾傅暖身子。 而后,又跟他说了找个宫里嬷嬷来教傅暖一些隐晦东西的事。 他嘴上答应了,待她走后,却自言自语: “我亲自教她不也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