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彼茁者葭
傅暖睡醒时,只有自己一人在床上。 丫鬟粟粟见她坐起来了,忙扶她起身盥洗。 “夫人,今天是您在国师府的第二日,国师叫我过来为您梳洗好后带您去堂屋,让二夫人三夫人给您献茶请安,完了后还有早膳,去见见二爷。” 她双眼惺忪矇眬,转了转肩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真麻烦,对了,安望楚今早几时起的,我怎么都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粟粟告诉她:“夫人,国师习惯早起练功,大约是卯时左右就醒了。” 话说,这北靖的衣冠倒也不是很难看。 傅暖穿上了下人们备好的明黄色锦缎袖衫,配着鸦青马面裙。冬日里冷,自然少不了裘绒围脖。 盘好圆髻后,又簪上了赤金南珠挂珠钗。 在粟粟带路下,康桐扶着傅暖去往正堂屋。 安望楚几人早已等候多时,傅暖到后,便直接坐到了右边正位上。 她心里忐忑不安,到底也没这么拘谨过。 安望楚先是盯着她:“娘子昨夜在府上睡得可还好?枕头被褥什么的,可需更换?” 本来就烦,现在更烦了。 “劳您挂心了,我没那么讲究。” 下边儿次位上的一个女子有些阴阳怪气:“哟,这meimei就是比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看着水灵,也不知是荼都的水土养人呢,还是meimei本身就美若春华。只是啊,meimei,以后还是别让官人等您,终究还是缺了规矩。万一落了一些个碎嘴子的闲话,传出去有损meimei的名声。” 傅暖猜测她是瞿素萍,一脸无畏:“不打紧,我这个人,最不在乎的就是名声。你们不是要斟茶吗,快点斟啊,我又饿又渴的,也顺道让我认识认识两位jiejie。” 安望楚也顺势:“往后,这国师府便也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规矩。只要夫人不伤着自己,她想做什么便让她去做就是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有啊,素萍,以后府上的事就交给夫人打理。行了,你们敬茶吧。” “是。” 头个女子是瞿素萍,她跪下后,便接过婢女端来的玉瓷茶碗,先后敬给安望楚和傅暖。 粟粟介绍:“这是二夫人,瞿氏。” 第二个女子面容温和柔善许多,没有瞿素萍那么锋锐。 “这是三夫人,洛氏。” 流程走完后,终于可以去用早膳了。 安望楚走在最后面,他叫住了傅暖。 待她伫足,他在其耳边轻语:“你放心好了,过段日子,我给她们俩找个好去处,就跟她们和离。我安望楚这一辈子,有你就够了。” 傅暖眼睛都快瞪出来,好不易见着了第一个同党,他居然还要把她驱走。 她愤愤不平:“你说什么呢!她们二人,都当了你侧室那么久,又长年在府上养着,你抛弃了她们,叫她们以后怎么办?还和离,你不怕她们落人口舌吗?你个无心无德之人!” 安望楚辩解:“我这不是怕你吃醋,怕你误会,以为我是什么多情风流的放荡男子。” 傅暖给他分析:“我一来,你就把侧室遣散,你还嫌我招的麻烦不够多,又给别人徒增几条憎恶的缘由。就算你不喜欢她们,她们在你府上,也绝对比你给她们寻的任何去处要好,钱财不缺,好吃好喝,还不用看别人脸色。你别为了给你自己弄一个专情虚名,让我被人唾骂什么好妒啊、蛇蝎啊、魅惑之类的,好不好!” 他思量一番,觉得也有些道理。 瞿素萍性子张扬但心地不坏,洛淳茵文静内敛待人也宽和。她刚过来,也没什么朋友。留着她们俩,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几人见他们二人到了,问安后才开始动筷子。 傅暖指着对面头发蓬松不修边幅的男子:“这,是你弟弟?” 安望楚默认,继而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没大没小,也不跟你嫂嫂问好。” 男子仔细瞅着傅暖,她面颊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眼睛灵转。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哥,你真是个禽兽,这我嫂子怎么看着跟我差不多大。” 安望楚当即起来,撸起袖子准备去收拾他。 “安纳抒,我半年没打你,你皮痒了是吧!” 剩下二人憋着笑低头吃饭,傅暖这才意识到少了一个人。 她把安望楚揪了回来:“傅泠了,你弟弟都能上桌吃饭,你是不是想亏待我弟弟?” 安望楚绝无此意,只是一时疏忽,连忙派人去清了傅泠过来。 这才像话,哪有南郇皇子不上主桌吃饭的道理。 傅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以前觉得自己对这些毫不在意。可是一到了北靖,她却在方方面面的细节里展现了南郇人尤其荼都人刻在骨子里的傲气。 现在,她正在监视着安纳抒的一举一动。 终于,安纳抒受不了了:“嫂子,您自重啊,您是我亲哥的老婆,光天化日之下,一直盯着我看,不太好吧?” 傅暖没理他,反而问起了一旁的安望楚:“这东西,真的是你亲弟弟?” 安望楚瞪了他一眼:“货真价实。” 这回轮到傅暖大笑:“不是吧,这人头猪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纳抒不高兴了:“说什么呢,什么人头猪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安望楚站在傅暖这边:“不准说长辈的不是,赶紧吃完给我滚去国子监。” 他委屈的很:“哥,今儿北靖除夕,国子监早就给假了。” 安望楚这才想起来,马上过年了。 瞿素萍平静道:“放心吧,官人,妾身早就cao办妥当了,外头都在挂红灯笼贴对联呢,晚上年夜饭的菜也早早备齐了。” 安望楚还是对她的能力挺满意的。 傅暖想到了什么,借势提议:“不如,等会儿就让瞿jiejie带我上街转转吧,刚好你把府里事情交给我,我也好跟她学学。” 霎时,安望楚神采奕奕起来:“用不着,刚好本座也闲来无事,干脆我陪你去好了,这恒都,我比素萍要熟些。“ 还没等到傅暖开口,瞿素萍就退了一步:“那既然官人都这么说了,不如就由官人带meimei去吧,我和淳茵留在府上安排着,你们不必挂念。” 无奈之下,傅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出门时,双双都穿戴好了貂绒披风,这外头风吹着,比刺骨还难受。 马车里头,傅暖一言不发,捧着手炉呆坐着。 安望楚见状,默默地将身体偏向她:“你近几日,可有想家啊?” 她嫌弃地挪开:“想又如何,想家你能把我送回去?” 话不假,且贯彻了她诚实的禀性。 安望楚心中泛起波澜:“反正,邵府也不算你的家。你嫁给了本座,以后,国师府便是你唯一的家,我、安纳抒,都是你的亲人。” 说完后,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 傅暖“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到边儿上去。 转而,回头质问他:“你可知何为情谊?何为大爱?何为小爱?你我二人,相识不久,了解甚少,你可知我心中日夜的担忧和惊恐?你可知我真正所愿所求?同样的,我对你的一切,也毫不知晓。我们能做到相敬如宾这一步,便是再好不过,至于相濡以沫,也不必多求。” 安望楚心平气和回应她:“你会这么想我也不奇怪,只是,倒也别这么早下结论。邵宛之能用行动告诉你的事情,我同样也能,而他做不到给不了或者不敢做不敢给的,我也能一一为你实现。那日大宴,就连惠子笙都敢提出结亲之事,他却没有那个勇气。你有没有想过?明明你和他青梅竹马的事情,那天在场诸多大臣包括你们皇帝,都心知肚明。他却连在众人面前说出对你爱慕之意的勇气都没有,他置你于何处呢?” 话锋一转:“也就是你,根本不在乎,也没有人敢诽议你。倘若换做别的女子,和一个男子相好,此男子却在所有人等着他说出对该女子心意之时,胡编乱诹,不知所云。别说是在北靖了,就算是在南郇。我想她也会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万一他日该男子另有所娶,那么这位女子,以后又当如何自立呢?” 傅暖被他扰得心乱:“你何故要岔开话题,你就算找出邵宛之一千一万条不是,也掩盖不了你的过错。我和他是我和他,我与你是我与你,你少混作一谈。” 安望楚见目的达到了,便也不再作声。 他不需要真的去挑拨二人,只要怀疑的苗头冒出。 这个小苗头,就会一直生长。 只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 除夕早晨的集市,热闹无比。人们都趁着这个时候再把家里缺的东西添置一番,一般晌午过后,小贩们都会收拾摊子回家筹备年夜饭。 安望楚把手肘抻过去,示意傅暖挽着。 傅暖权当做没看见,只管东张西望。 俩人走到了一个卖牛rou饼的铺子前,被香味所吸引住。 安望楚直接向伙计要了三十个,傅暖惊住:“买这么多个!万一不好吃怎么办?” 他拿起一块饼,用手帕包住,递给了她。 “恒都的牛rou饼,天下一绝。尤其是刘记的老师傅,做饼做了几十年了。恒都的吃食,保准比你在荼都吃的要好吃上千倍万倍。” 傅暖将信将疑着,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的饼。 刚咬下去,浓郁的牛rou汁便在口中侵袭开来,饼皮酥软但不失麦香,牛rou更是嫩滑细腻无比。 有一说一,确实比她那日在宫里和释帝用膳那些御厨做的东西,都要好吃。 安望楚提着绑好的一包裹饼子:“多买些回去,让你弟弟他们,都好好尝尝。你弟弟,跟你一样,是个贪嘴的。” 傅暖瞋目切齿:“得了吧,你弟弟才最贪嘴好不好,早膳的一个rou包子都要跟抢。” 其实她生气不悦的样子,也是挺可爱的。 或者说在他安望楚的眼里,怎么看傅暖,都是最顺眼最惹人怜惜的。 rou汁溅到了她嘴唇边上,安望楚便想用帕子给她擦一擦。 手还没过去呢,只见她就准备用衣袖抹一抹。 见到他伸过了帕子,便想去接过来。 倒不是想给安望楚个好脸看,只是她想起了这不是泰昀阁的深色学服。 这料子,光感受着,就知道不便宜,纯粹是心疼钱。 安望楚没有把帕子给她,而是亲自为她细细擦干净。 期间傅暖继续避着他的目光,抵触与他眼神的交流。 她心里有了邵宛之,便不想去容纳任何一个人。 今日的确是个喜庆日子,国师府上下因为傅暖的到来也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于仆人而言,从前常常面若冰霜的安望楚,只要傅暖在身边,竟也会面带笑意。 而对安纳抒便没那么幸运了,对自己一向严厉的兄长,居然会爱屋及乌,带着傅泠在外头打雪仗堆雪人。 想当初,自己哪怕多在外边窜一会,他都恨不得把自己暴揍一通。 不过,他带着傅泠打雪仗,也请了自己一块儿加入。 这就出现了眼前,安望楚和傅泠二对一的情景,只因安纳抒嘴皮子碎还因私蓄意报复。 瞿素萍故意支走了洛淳茵,留得了和傅暖独处的机会。 她漫不经心:“你可有什么露馅的地方?我怕安望楚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傅暖心头一颤,她知道安望楚也不是什么好骗的人,却没想到他如此谨慎。 “为何这么说,我与他相处,并无异常。” 瞿素萍惶惶道:“往前府上的事,都是我一个人管着。他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过来找我说,以后信使送来的信,凡是从荼都过来给你的,便不要告知你,通通交于他手。” 好端端的,安望楚为何要收查荼都给自己的信件。 到底是何处让他起了疑心? 奇怪的是,安望楚和自己相处之时,却完全没有起疑的样子。 傅暖面不改色:“我知道了,或许是别的缘故也说不准。他若是一开始就起疑我,根本就不会娶我。我在荼都,是众所周知的不务正业,胸无大志。你尽管把我从前在荼都一些荒唐事情散播出去,再把风头引向我不配为国师夫人,让众人议论。等我正式和恒都负责密报的人接上头,自会想办法,让他们狗咬狗。” 不愧是行役阁选来的刺呈,年仅十六,便有如此心机。 之前瞿素萍在忧虑她的能力,现在看来她果然沉着稳重。 “行,你自己也小心点,你同阁主关系匪浅,恒都有不少人暗中和南郇皇室勾结往来,就怕他们不会放过你。要小心三个人,贺熙恩,晋琲和孔祯。”
前两人她知道,最后一人她却不大听闻。 瞿素萍解释:“孔祯是安望楚一党的人,这人手段高明,心思颇深。比起安望楚和贺熙恩,他和晋琲难应付得多,记住了,越少接触他们,处境会越安全。” “多谢。” “谢什么,你我同为一条船上的人,为了大郇,牺牲也是值得的。” 说完,她故意恶狠狠瞪了傅暖一眼,转身离开。 安望楚抬头刚好看到长廊上这一幕,以为是瞿素萍又刁难她了。 于是他停下手中动作,跑去关心道:“素萍是不是又说了什么?” 傅暖耸耸肩:“她说,我不该让你这么冷的天在外边陪一个孩子打闹,您是千金之躯,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安望楚笑笑:“是我自己想去陪傅泠的,跟你没关系。” 转而又问:“你想不想一起玩,去戴个护手绒套过来。” 本来还在犹豫,谁知安纳抒一个雪球砸到了她身上。 这可不得了,傅暖直接扒下了安望楚的手套戴在自己手上。 “小兔崽子,你死定了,敢砸你姑奶奶我是不是!” “大嫂,我想砸大哥的,真不是有意的。” “休得狡辩!你完了,看本郡主怎么收拾你。” 安望楚脸上更加灿烂起来:“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恰逢予沣出来寻傅泠,听到了这句话。 心想,也就只有你会被她骗得这么深。 年夜饭过后,众人聚在长盛堂里。 小厮们煽着炉火,丫鬟们随时候着,等着主子们喝茶或是食果子。 洛淳茵点了杯茶给傅暖,柔声道:“夫人,我们北靖过年,除夕这一夜,都是要守岁的,到了时辰就能去外头放鞭炮放烟花,图个好兆头。多喝些茶吧,以免犯困。” 傅暖双手捧过,淡然一笑:“我们荼都也是要守岁的。只不过,我们荼都的除夕,是在昨日,和藉硕是一样的。我平日睡觉也晚,倒也挺得过去。” 安望楚不以为然:“你要是困了睡就是了,过年时我再喊你起来,没必要强撑着。” 接着,他指了指眼皮子打架的傅泠。 这孩子困的直点头,形态可掬,真是逗人。 傅泠和安纳抒没撑住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瞿素萍借着灯火一针一线地刺绣,洛淳茵则静静抄着经文。 而傅暖,拿起了一本新的志怪小说,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这本书讲的是江湖道士们捕鬼的故事,要不是人多,她指不定都打起颤了。 见安望楚一人无所事事,她问道:“安望楚,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什么赶尸匠,或者冤魂之类的吗?” 他咳了一声:“你能不能别老是连名带姓的称呼我,我们都拜过堂了。” “那不然叫什么?” 他挑挑眉:“官人啊,相公啊,不过你们南郇,好像都是唤的夫君,也不是不行。” 傅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要,恶心死了。” 安望楚有些失落,而后又让步:“其实,你喊我的字也行,但是别带姓。” “我怎么知道你字什么。” 他补充道:“字月柏,水中望月之月,亭亭松柏之柏。” 突然,他眉头舒展开:“诶,你发现没有,你我二人,果真天作之合。你单名一个暖,字曦白。曦暖中都有日字,我的望和月都有月字,刚好相对。白和柏又有一个白字重合,一听就极为登对。” 傅暖呵呵一笑,敷衍他。 安望楚无聊至极,便盯着傅暖看,发现了她经常佩戴两块玉佩。 一块是剔透玲珑的精巧圆玉,一块是长方颜色偏深的没那么精致的碧玉。 尽管知道她做事一向不合常理,还是问了她缘故。 她面无表情:“哦,一块是我伯父给的,邵家传家嫁妆,一块是子笙给的,作为贺礼。我觉得都好看,便都挂上了。” 安望楚这下坐不住了:“你可知道在北靖,女子挂上男子送的玉佩,是与之交好的意思。你怎么能挂惠子笙送的玉佩,给本座取了。” 原本傅暖不想搭理他,奈何他实在吵得很,便将惠子笙送的那块摘下了。 最后一柱香即将燃尽,子时将至。 众人纷纷披上裘衣,到外面放鞭炮、点烟花。 炮声震耳欲聋,惹得众人捂住了耳朵。 傅泠顽皮,离得又近,傅暖便上去拉他。 他看着夜空上盛放的烟火,露出了真诚的笑: “姊姊,你知道吗,我以为我跟着你来到恒都,会昼夜思念故乡。可是现在,我觉得,在这里的日子,比我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快乐。” 傅暖笑靥如花,牵起他的手挥向天空。 “我会让你往后所有日子,都比今天快乐。” 安望楚上前,握住了傅暖另一只手:“我也会的,今日马车中,你问我的所有问题,我安望楚会用一生,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二人目光相遇。 傅暖看着绚烂烟火,想起了曾经除夕和邵宛之打闹的日子。 那邵宛之,你呢,你得偿所愿了吗? 过完年后,众人散去,各自回房休息。 傅暖也一样,累了一天了,她打算明天再写一封信,全部寄去给邵宛之。 却没想到,安望楚又进来了。 “你不能去别的屋子吗?国师府那么大。” “这就是我的屋子,我为何还要去别的地方。” 傅暖硬气起来:“我不管,你要在这里,就睡地上。” 安望楚心一横:“地上就地上。” 他连褥子都不铺,直接躺了下去。 过会儿,他冻得不行了,请求傅暖,说自己只睡在床边。 傅暖被他烦死了,便警告他:“你不准靠近我,否则我把你踹下去。” 或许是都累了,两人很快沉沉睡去, 睡着睡着,都往中间靠拢,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