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采采芣苢
不停歇的行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终于到了北靖升定王赵端的封地都城——峋陵。 按照计划好的,是应在峋陵行宫歇两天的。 昨晚,予沣提醒傅暖: “殿下,这赵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生性多疑不说,手段也很阴狠,您定要谨慎啊。” 傅暖也清楚这一遭躲不过,她没有太大的信心能同赵端正面交锋。 况且,到了峋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年俞寒,就是在峋陵消失的。 也就是说,他有很大机率,在峋陵这一带。 峋陵靠东近寒山,而寒山常年背光,气候又干又冷。 傅暖直接开始装病,先是只穿一层单衣,在马车里被冻了近半个时辰,又喝下了让人面色亏损的药。 到行宫后,没来得及和赵端见个面,就被直接带去了寝殿将养。 但是她想想,还是得和其他暗谍接头。 于是便整理好衣束和头发,将刺呈令牌挂在了腰上。 假意憔悴,去向赵端请安。 赵端正在大殿里和安望楚等人闲聊,正想找理由派自己的人去看看傅暖。 没成想,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面色毫无生气,嘴唇也苍白得很。 他正思考着如何试探一下她,她却先开口了: “你们这房间怎么如此之冷,还有,我饿了一天多了,以为到这儿能吃点好东西,结果就给我送点清汤寡水来。” 请她入座后,又命人给她拿了几个手炉。 不久,还上了菜,都是一些大鱼大rou,还特意用骨汤熬了粥。 傅暖起身拜别,又命人把这些好吃的全送去寝殿,还让赵端找人给自己房里多加些炭火。 她行事如此不拘小节,倒打了赵端个措手不及。 安望楚:“别介意,我夫人她一向如此,待她向你赔个罪就是了。”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端还是有疑心,偷偷派了个侍卫假借问还有什么需求的名义,去观察一下她。 别的不说,傅暖确实是饿了。 峋陵这地方实在是冷的很,她直接把桌子挪到床旁边,披着被子吃饭。 过一会儿,一个侍卫进来了。 他先是询问了自己有什么要求,傅暖觉得也没什么旁的了。 可他却没有走,反而还继续上前: “那夫人,有什么要求可一定得和我们殿下说,免得咱怠慢了您。” 这人走后,康桐生气道:“真是过分,升定王的人怎可这般无礼!” 傅暖瞬间变了神色,拿出了一张小纸: “这是刚才那人偷偷留下的。” 这才明白,那个侍卫,是自己人。 傅暖打开纸条,上面写着: “今夜子时五刻,行宫外,寒山隐士许修平求见。 此行秘密,仅有阁主与您知晓。” 许修平,这个名字,傅暖好想以前听过。 他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的天极修行者,真气之术被他掌握到了精髓。 甚至,他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号——仙师。 据说他走路无声,飘飘而过,一头白发恍若仙人。 只是此人已失踪十几年了,为何要约见自己? 不知不觉夜晚就来了,安望楚一直记挂着她,忍不住来看望她。 他轻轻叩门:“夫人,可还在歇息?” 开门的是康桐,她行了礼。 “大人,郡主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别殿而栖。” 安望楚探着脑袋:“我知道,我只是想来看看她好一点了没有,看完我就回去。” 里面的声音传来:“放他进来吧。” 傅暖卧在床上,炉子在床周点着,身上盖着被子。 她一边看着鬼志小说,一边吃着赵端让人献上的点心。 好不惬意。 安望楚看她脸色确实好了许多,只是人依旧蔫蔫的。 他磨蹭了许久,才开口问她: “本座陪你要不要?你也叫康桐去休息休息,你若不愿与我同塌,我晚上睡地上也行。” 傅暖连头都不抬: “不必了吧,男女有别,终归是不便。对了,林……泠泠去哪儿了?” 安望楚心里还是挺不悦的,看她生病也就忍了。 他没好气道:“泠泠?傅泠?哦,他啊,院子里头堆雪人呢。” 傅暖放下书,眉头紧锁: “这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如此贪玩,着凉了怎么办?赶紧叫他回房!” 说着她便想寻康桐,安望楚拦下她: “男子汉大丈夫的,哪有那么容易着凉,本座给他披了裘衣,外头又不是不点油灯。他想玩,就让他玩会儿。” 傅暖不是很信任他,随即道:“我跟你说,傅泠是我弟弟,是我拜过把子的弟弟。他不是下人,你们要是敢使唤他,或者让他受了委屈,我定饶不了你们!” 安望楚把被子给她搭好:“本座知晓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你的下人,我也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告诉本座就是了。” 走前,又给她把炉子里的火扇了扇,还给她端了一盘新鲜果子放在床边案几上。 果然,傅泠就在院子里头堆着雪人。 看见他,就想起自己那同样调皮的弟弟。 他知道,傅暖是一个有血有rou的人。 哪怕是众人一笔带过的文颜如,在她心中都无法抹去。 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温和。 “这是你堆的?怎么堆得这么草率?” 一个扭扭歪歪的雪人。 傅泠回头是安望楚在身后,他向其求助: “大人,我不怎么会堆雪人,以前荼都下过雪的时候,我母妃……我母亲非常容易生病,就不带我玩,傅暖姊姊他们堆得也不好看。” 安望楚问他:“你不是父母双亡吗?” 傅泠机灵得很,马上圆过来: “对啊,我父亲早早就过世了,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后来也……” 安望楚极其懊悔,觉得自己真该死,怎么戳一个孩子的伤心事。 他牵过傅泠:“你以后别老大人大人的叫我,我是你姊姊的夫君,你就喊我姐夫。走,本座教你如何堆一个漂亮雪人。” 傅泠欣喜若狂,连忙屁颠屁颠跟着他。 虽说是皇子,可是却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皇子。 就连自己的母亲,总是生病,也很少陪在他左右。 大哥去东宫后,就没了交集,二哥后面也搬出了皇宫,他们也很少愿意陪自己。 而释帝,更是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有。 所以,他喜欢去官学,那里有傅暖他们,只有他们愿意带着自己玩耍。 两人玩闹了许久,整个手都被懂得红通通的。 还好,最后终于堆出了一个雪人。 安望楚还找人去厨房拿了个胡萝卜过来,给这个雪人安上鼻子。 时候不早了,傅泠也被冻了清鼻涕流。 他将其揪回了偏殿:“我让人给你泡个澡,泡完马上给本座睡觉,不然以后就不带你玩了。” 子时一刻,殿内一片漆黑。 康桐帮傅暖穿好夜行衣,予沣过来交代: “郡主,我跟今日那人联络好了,你待会出去后,直接翻墙走,动作轻点,切勿打草惊蛇。” 傅暖有点为难:“我不会轻功啊,怎么翻墙?” 予沣震惊:“郡主,您都五等了,怎么连轻功都不会?” 她坦言:“说实话,我飞升得莫名其妙,到现在,我就只会打架而已。别说轻功了,那些拳法脚法我都不会。我只能运气,你懂吗?” 思考片刻后,予沣决定自己把她送出去。 而康桐,躺在床上假扮,以免有人来查。 两人鬼鬼祟祟来到墙边,予沣右手抱着她,一个飞跳起身,就带她出去了。 还好他们的寝殿隔墙就是宫外,离后门前门都远,也没什么侍卫看守。 予沣把路线图给了她后,便又进去帮康桐盯梢。 傅暖借月光,看清了路线,摸索着来到了行宫外树林里的一个木屋里。 里头乌漆麻黑,阴森森的。 本来就害怕,谁知此事一个老沉的声音响起:“你来了。” 傅暖被吓了一跳,才发现床榻上坐着一个人。 “干嘛不点灯啊?多吓人!” 许修平拿出火柴点了蜡烛,有些心疼地说: “油灯多贵啊?真麻烦,给你点根蜡烛不错了。” 细看下,老人头发白完了,连着胡子一块白了。他颚骨高耸,鼻子倒是挺端正。 一看就是个世外高人。 傅暖问:“您,乃是寒山隐士许修平?” 他耸起眉头:“不然呢,这里就老夫一人,难不成寻你的是鬼啊。” 傅暖就近找了个木椅坐下,翘起二郎腿。 “您怎么知道我会来北靖?还有,您寻我所为何事?以及,您同我世伯有何关系?“ 老人没有作声,反而端量起她来。 突然,他消失了。 就在傅暖惊讶之余,他出现在其身后。 用手掌分别劈了她的后脑勺、两肩以及背脊。 “骨骼一般,不适合练兵器。” 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现身于前点了她的眉心。 而后,回到原位在她的后背上点了风门xue和命门。 “你的生父生母定不是寻常之人,所以你这种笨鸟才能短时间上五等,要去拜谢拜谢你爹娘。” 傅暖心想,大将军傅慎能是一般人吗? 但是说自己是个笨鸟,未免太过分了。 查验完后,许修平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坐回了床榻上。 不愧是仙师许修平,傅暖可算领教到了。 老头学着她的模样,也翘起了二郎腿。 他立掌于身前,缓缓道: “名非天造,必从其实。天极至境,气功修行。不在他身,只在己心。你现在的飞升,就是个虚壳子,华而不实。一朝看破天下事,一朝悟山悟水,都是经历过了长年累月的沉积。你现在是参悟不透的,真气之功,不同其他修行武术,那些尚有苦练飞升的可能性。但是气功,你恐怕是连努力的方向都寻不到。” 傅暖一头雾水:“老伯,什么意思啊?也就是说,尽管我能练真气,那也无用吗? 他闭眼摇头:“非也非也,老夫无法传授你多的东西,只能把话给你,你慢慢参透。现在的你,处于两极之间,一极可能你会浪费天分仅是个庸碌之辈,另一极你可能会一刹破天极至境,甚至还能成为宗师。这就看你,后面能不能参透了。”
接着,他伸指对准傅暖,她身骨被一股真气拢聚。 许修平念了起来: “致虚境,守静笃。万物并作,汝以观复。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话语刚落,傅暖被刚才的气压震得从椅子上摔落。 许修平问她:“你记住了吗?” 傅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问他怎么才知道自己飞升了。 之前升五等的时候,头顶聚过了五道白色光束。 “无品天水碧,至境鸭卵青,天极真珠褐。若是魂丹寻上,则会额头现出朱红彼岸花印。” 傅暖点点头,听着就好震撼。 若是得日她也能飞升,那便再好不过。 许修平又道:“你底子太弱了,老夫方才为你过了些内力。剩下的路,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悟出其中至道。” 傅暖拜谢,这老伯人还挺不错。 她顺便打探:“老伯,您可知道?气宗俞寒,身在何处?” 许修平眯眼:“怎么,就你?还想杀他?” 她有些心虚地别过头。 许修平也没瞒她:“俞寒,是老夫的徒弟。五年前,被晋琲用计捕住,他如今所在何处,估计也就只有晋琲这小子知道了。” 傅暖不可置信:“他?他不是安望楚的一个破跟班吗?怎么可能?” 老人起身,又点了一盏蜡烛。 他用力敲了敲傅暖脑袋。 “晋琲,天下所有无品高手中排首位。北靖参知政事,职位仅次于安望楚,安望楚的国师就是个名号,他实际职责相当于你们南郇宰相。同时,晋琲身为灵府剑宗严玉阶的得意门徒,剑术出神入化,甚至流传他,七步杀一人。” 傅暖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把晋琲当个下人使唤,真是恨不得拍死自己。 “搞半天,我也算是丞相夫人,这在南郇,我好歹也算是一品诰命了。” 他接道:“你在北靖,也是一品诰命。” 可是,傅暖有一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许修平指了指她的刺呈腰牌:“老夫,是上一任行役阁阁主,你们南郇皇帝,是我的徒弟。老夫不帮你,帮谁?” 她摸着自己的腰牌,疑惑: “这腰牌,不是说每个刺呈都会换的吗?为什么你们行役阁的人都能认出来?” 许修平摸摸胡子:“因为,你是近百年来的,第二位行役阁刺呈。上一个,还是太祖刚建国时的张珩临。近百年来,就两个刺呈。上一块令牌,还是玛瑙的。而你腰上这块玉,已经在行役阁留了整整快八十多年了。” 傅暖这才明白这块令牌之后,是自己多么重要的使命。 “那为何?俞寒是您的徒弟,皇上却让我杀了他。” 他从容不迫,眼神却闪过一丝异样。 “身为行役阁的人,皇上叫你做什么,你就需要做什么。老夫已经云游四海多年,若是他日你我因为俞寒刀锋相见,你也不能忘了自己的使命。老夫要是拦你,你就得杀。包括其他人也一样,不论何人阻拦,你都不能因为任何原因心慈手软。你身上背负的东西,抵得过一切缥缈虚无。” 这段话说完后,他所去无踪。 傅暖也按原路,回到了寝殿。 有了老伯内力支持,她竟然也会了轻功,这倒给了予沣一个惊喜。 后半夜,傅暖再也睡不着。 脑中满是许修平的每一句话,都活灵活现地重现耳边。 你身上背负的东西,抵得过一切缥缈虚无。 颐宁宫。 清晨第一束光照过来,融化门梯上的积雪。 绮昔为惠香戴着赤金点翠华冠,几个宫女也满脸笑意。 “娘娘,三皇子死后纯妃一病不起,眼下皇后还请缨去太庙祈福三年。允贵妃胆小怕事,现在这宫里,都得看着咱颐宁宫。” 惠香得意扬着嘴角,满面春风。 “对了,小羡子,听说护送傅暖的杨唤眉回来后,禀报有人在云山关刺杀郡主。还带了个活口,查出来没有?” 小羡子听言上前跪下:“回娘娘,刑部那边查了三日,说是那些死刑犯消失之日,所有狱守都被迷烟迷晕,什么都不知晓。” 惠香不禁冷笑一声:“那不得是天牢失职,刑部欺君啊。那么多囚犯没了,竟然也不上报。” “娘娘,这刑部司郎中已经被革职了,他说什么,反正都是死刑犯,自己个儿就没那么在意,没想到酿成了大祸。” “晴遂,去取些金瓜子儿出来。小羡子,拿着这些瓜子儿去打点打点天牢那些嘴硬的狱守。顺便再拿些面额大些的银票,买些好菜好rou,以及五十两白银。查查那个活口可有什么家人亲眷,给他们改善改善日子。左右都是死刑犯,不管天牢还是行役阁,行刑前都允许再探回监的,抓紧去办。” “是,主子。” 绮昔为她捏着后勃颈,神色却好不得志: “娘娘,这一回,我们可以彻底搬倒楚芳宫那一拨人了。” 惠香却不这么想:“彻底搬倒不至于,只要林轩泽是太子一天,就有他们翻身的时候。本宫只是想给她们一个警告罢了,本宫眼下无子,所有寄托都在子笙一人身上。但求傅暖有回郇之日,到那时,才是把他们全然击溃的最好时机。” 绮昔有些不懂,这傅暖都走了,怎么还会回来。 但是她明白,有些时候,该闭嘴就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