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仗义执言
百家逐道正文卷095“仗义执言”司业小院内,那盛夏依旧闷热,铫子里也仍烧着滚水。 一股冷寂,却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在“封道禁书,独揽天道”的压迫下,每个人都失声了。 檀缨也是现在才知道,韩孙这一天到底在承受什么。 这他娘的不就是“全世界资产阶级联合起来,让劳动人民永世不得翻身”么! 可那个由钞票构成的联合体,尚可被摧毁。 而由“道”凝结成的高等贵族,却如一群半神一样,摧无可摧。 若天道有意志,又怎能允许这群人得道…… 檀缨越想越沉,只问道:“就这么公然违背光武之训么?” “此一时彼一时。”韩孙冷笑饮茶,“祖训如果靠得住,这天下还有我秦的地界么?” 范牙随之重重砸杯:“悖祖训或可说是因时而异,弃万民实乃昏庸背德之举,我不从,我定是不从!” “司业啊。”韩孙轻问道,“即便被诸国百家所灭,你也不从么?” “不从!”范牙怒而瞪目,“你也不许从!” “唉,你开始不讲道理了……”韩孙转而望向檀缨,“青年一代以为如何?” 檀缨蹙眉问道:“能否先拖延些时日,暗通诸王百家以作斡旋?” “这里是带着约文的。”韩孙点着书信道,“王侯,相国,魁首,要么写上自己的名字参与进去,要么便是与众为敌。” “可以阳奉阴违么?” “旁人只要见我秦我法也明示加入了,更会随众而行,便像那合纵讨秦一样。”韩孙说着,抬手一横,“若不从,现在便要公开表态,以我秦为首,连横抗约以破之。” “既如此,我也表态不从。”檀缨随之扬臂横手,“我不要我的孩子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哪怕他是高人一等的那个。” “……”韩孙一滞,“就这样?你们这么容易就做决了?” 范牙沉哼:“这有何难?” 檀缨露齿而笑:“我又不是相国。” 韩孙看着二人洒脱之像,微微一张嘴。 什么秦室周天,什么千秋万民。 他们并没有想那么多。 唯问心无愧罢了。 卡。 解了。 韩孙的锁也解了。 …… 近酉时,学博墨者,各届学士已于论道大堂内列席落座。 与司业小院里的人不同,在多数学士眼里,这奉天指路还仅仅是奉天指路。 它代表着名师指点,琳琅满目的资材与那通向奉天的大道。 趁着指路还未开始,不少学士也都跃跃欲试,朝着首席的方向投去期许的目光。 按照往年的规矩,奉天指路时的座次,也会依据考核排名而坐调整。 而眼下,有三张坐席,尤其瞩目。 其一,自然是一跃逆袭,身居学士首席的嬴越。 此时再看,在那卓尔不群头型的衬托下,嬴越的脸似乎也没那么方了,其貌虽然仍旧不扬,气质风采却又何尝没有一种深藏不露的苦墨风采。 如此低开高走,或将直通奉天,成为下一个嬴璃。 此外,另两个饱受关注的席位,147与159却还空着。 距离张榜已过了两个时辰,檀缨却始终不见踪影,至今仍未到堂。 看样子这次他是真的无颜以对众人了。 如此想来,檀缨虽有一系列惊世之举,然而如此正正经经的大考,却也还是第一次参加。 创想颇足,而基识不稳,这也是大多数人对他的想法了。 没有人生来便是通才,墨考下等倒也不是什么太丢人的事。 只是他先前还与姒白茅那样猖狂,此时露了短处便避而不见,未免有失魁首风范。 如此匿而不露,各种说辞也是层出不穷。 最新的传闻是,檀缨以为墨考不公,去司业那里告状去了。 如此议论纷纷间,眼见堂外广场日晷指向酉时之刻,一苍沉身影终重步踏来。 消失一天的司业,他可算来了! 众人忙起身行礼。 范牙却似看不见一般,只直视着前方迈步而行,神色间满是决然。 这气势太凝重,以至于不特意看,都发现不了尾随范牙而至的檀缨。 与范牙恰恰相反,檀缨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都忘了自己在哪里,进堂后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席位,随后便闷头遁匿于席间。 看来到最后他也没与范牙论出什么,只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了。 至于范牙那一脸的气势,却也不知冲谁而发…… 与此同时,堂外阶下,韩孙与姒白茅互作请姿之后,并行踏上。 此时的姒白茅,已成竹在胸。 韩孙虽难抑疲态,却也洒脱了,上阶时摆臂都比往日飘摇了几分。 “看来祭酒已有定夺了。”姒白茅笑着伸手道,“还请将那约书给我,我交与天子复命。” “不急,临走再给你。”韩孙捂着怀囊道,“如此重压,我能多担当一刻,便担当一刻。唉,我就是喜欢这个。” “久闻祭酒异态,当真名不虚传。”姒白茅掩嘴忍俊道,“如此看来,秦已入约?据传秦王隐居之地游离不定,敢问祭酒,又是以何名何分签押的约书?” “喏。”韩孙翻手一掏,像是摸玩物一样便摸出了一块土黄色的玉质玺印,只于姒白茅眼前一晃便又塞了回去,继续大摇大摆,“我还敢骗天子么?申时已找过王上了,他已授我王玺以备后事。” 姒白茅闻言面色一舒:“好,第三样东西,算是得到了。” “那前两样呢?”韩孙问道。 “第一样已有十成把握,第二样自始至终都唾手可得。” “嚯,好个神算子。”韩孙头也不侧地拱手道,“佩服,当真佩服!” 姒白茅满面春风,这便拱手回礼:“得罪,抱歉得罪。” 韩孙追问:“姒学博何罪之有?” 姒白茅笑答:“将行之罪。” 至此,二人已行至大堂门前,姒白茅一肃墨装,当先一步昂首而入。 韩孙眼见姒白茅连客套都不客套了,就这样大步走在前面,也只心下一横,不快不慢地随他而入。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先后顺序,入大堂的气场,却也十足掀起了堂内人心中的波澜。 于墨者而言,姒白茅似是……连这韩孙都压住了? 先前与檀缨对峙一幕,果然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而秦宫的学博学士则正相反。 打祭酒成为祭酒以来。 他们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与祭酒并行进入大堂时,在他前面迈出进堂的这一步。 多少次奉天指路,多少位名士魁首,也都没有过。 憋得慌…… 不知不觉,秦宫学博学士们心间都是一阵憋闷。 直至踏上主台,姒白茅也是先登而上,于席前才与韩孙让了一下,便又先行落座。 庞牧几次要开骂“无礼!重走!” 但如此清谈之时,在主持与辈位高者允许之前发言,同样也是无礼。 礼就像程序优先级一样,有严格的顺序,两无礼相权取其轻,庞牧简单一算,也只好憋闷作罢。 直到落座,他都闷闷不乐,蓄势待发。 难受,难受。 姒白茅你且坐好,可别给我说话的机会…… 全场落座后,姒白茅也便顺理成章开口: “久闻秦地重墨,果然名不虚传。 “此墨考虽谈不上太难,却也考察了各方面墨学的基识,能拿上等实属不易。 “最终,秦学宫32人位列上等,117人中等,近九成都在中等以上,相信尊师吴孰子看到这样的成绩,心里也定会有所安慰。 “谈罢,还请前十名学士去内室领取资材。” 说至此,前十位忙起身,行礼以谢。 对礼落座后,姒白茅巡视全场道: “依规,现在我等师者,当与前10席对谈,已评资质,或邀留学奉天。 “但今日之谈,容我先跨过这件事,原因很快便会揭晓。 “故而在此,我等先答疑解惑。 “诸位学士,若对墨考中的问题有任何疑惑,便请举手请谈。”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学士们要么低着头,要么直视前方。 正如姒白茅所言,此考主考基识,即便当场不会的,下去与人论一论,查一查物典,再不济请教一下周敬之,总该大差不差了。 真有刁钻难解之问题,也该请教司业范牙才对。 现在范牙就坐在下面,却向你请教问题,这不是有毛病么。 眼见无人吱声,照理说这个流程也该过去了。 姒白茅却等了很久,余光几次扫过檀缨那边,心中愈发急切。 堂门口那一幕,你倒是再来一次啊! 当时那么生硬你都强顶上来。 现在我台子都给你搭好了,曲谱都定调了,你倒是唱啊! 然而檀缨就这么一动不动低着头,一副受伤失神美男子的样子。
怕是被范牙骂服了?不敢再争? 无奈之下,姒白茅再次开口: “诸位学士不必如此拘谨。 “墨考之外,于墨家、墨学、墨论,有任何想法也大可尽谈。” 场面再次冷了。 还是那句话,范牙就坐在这里,不与他谈与你谈,岂不是不拿司业当墨者? 外加姒白茅与祭酒同行时那无礼一幕,现在愿意给他打圆场的人都不再有了。 冷场之间,忽见某茄脸抬手一扬:“我有话说!” 庞牧说话的同时,更是远远激目而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姒白茅见状,忙一压手:“还请庞学博稍安,此是为学士解惑,学博容后再谈。” 庞牧顿时茄脸一瘪。 他怎么这么机警? 是我太明显了么? 姒白茅也不敢再看他,只与众人道:“秦宫学士,当真没有任何问题么?” 又是沉寂的几息过后。 飘零十七载,好不容易逢名师的黄洱,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抬了下手。 姒白茅忙扬眉道:“这位学士,请。” 黄洱这便起身,低头行礼过后十分勉强地说道:“学生黄洱,有一事斗胆请教。” “大可说来。”姒白茅抬手道。 “学生……学生……”黄洱说着一侧头: “学生与檀缨学士,相谈多日,情同手足。 “尤在数理、物学上,檀缨所学颇丰,于学生多有点悟。” 说至此,黄洱忽一瞪目,委屈而又憋闷地望向姒白茅:“学生……学生不相信!不相信唯物家开家之师,与司业畅谈数理的檀缨学士,会位列下等。” 呼! 众人越听越惊。 黄洱你原来与檀缨这么熟的? 当日不都被骂的要吐沫了么? 可仔细一想,事后黄洱也的确忙前忙后,据传没少在楚楼侍奉。 可再如何仗义执言,在这种时候为檀缨出头,也是……够坑人的。 自然而然地,无数目光也集中到了檀缨身上。 檀缨本来一直在低头发呆。 听到如此的言论,也是惊了。 张圆了嘴望着黄洱的背影。 精彩,这可太精彩了…… 而台上,姒白茅闻言,当场脸一沉道:“黄学士,你是不服我奉天的评定么?” “不服!我替我檀兄不服!”黄洱义正言辞,抬手向内室一指,“姒学博,多说无益,我只请阅檀缨墨考试卷,可否?” 台上,韩孙理所应当压手斥道:“墨考评定自是详谨求实,下等就是下等,你且止声。” 姒白茅眼见韩孙如此退缩,心下的把握更是提到了十一成。 “无谓。有质询,方见真知。”他这便一抬手,与众墨者道,“辛苦取来檀缨的试卷,与众学士一览。” 一墨者领命,这便起身走向内室。 “谢姒学博成全。”黄洱言谢过后,还不忘握拳回身,冲檀缨重重点了点头。 满脸满眼都是“好兄弟,我就帮你到这里了!” 檀缨能怎么样?他也只有呆视这场表演了。 好兄弟,那我可太谢谢你了! 檀缨如此的表情,在众人眼里却更多都是无奈与羞愧。 他檀缨已经是个下等了,列席对付过去,承受一切便是了。 可谁知道,还有黄洱这好兄弟,一定要当众一起审阅他的试卷。 这已经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而是见了棺材,还要把尸体也搬出来侮辱一遍。 台上,等墨者取卷之时,姒白茅话锋一转,望向了岿然不动的范牙:“司业物学之才在我之上,不如由司业复审,如何?” 范牙只一抬手,示意自己不想说话。 韩孙也在旁道:“如此指路清谈,单寻一下等试卷评点,未免误时。” “不然。”姒白茅摇头笑道,“檀缨曾与我尊师相论,如此大才,错谬定也惊为天人,能与我等启发的。再者于此明卷,亦可打消如黄学士这般的质疑。” “好,好,好。”韩孙也唯有苦笑摆手了。 然而就是这个简单的手势,正是他与檀缨议定的信号。 檀缨远远看见那飘摇的手掌,便如听到了韩孙最后与他说的话—— “你若由他站着出去,我定让你爬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