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蓝采和授艺酿蓝酒,画中仙假意入古画
此时东川节度使杨汝士也在折返的大军之中,闻听部下军士急报有妖人大闹军营,现在使出妖法卷起黑风,将一百多个罪臣家眷救走往城北去了。于是杨大人一边安排手下精骑走山路追踪,一边令属下飞鸽传书,给千里之外的长安送去急报,将妖人动向报给先前留过讯息的玄都观道长,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赵归真,请其速来东川降妖。 再说灵钏以御风之术将一百多妇人卷起带离东川大营,虽不过五十里,但因数月来长期辛劳,修为损耗太过,这才勉勉强强落在寂光寺里,只感到精疲力尽骨软筋麻。见远处不断升起火把,似有大军正在集结赶来,灵钏知道形迹暴露事态危急,自己倒是随时可以脱身而走,月璃只凭一把琵琶一条黑蛇,也足以对付这班军士,但这样一来难免伤了这些凡人性命。但若不这样,刚救出的这些妇人就会再次掉入火坑。正在纠结时,忽听身后传来贾岛声音:“既如此,不如我们打开这酒,痛饮一番,然后再做计较。”灵钏万没想到那诗人贾岛不知什么时候上得山来,也没让阴兵吓着。但见叶玄已和贾岛坐在一处正在打开酒坛,灵钏面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些男人到此境地还能苦中作乐,也算是男儿本色了。于是留下月璃照料那些妇人,自己快步上前,讨来一只破碗也要喝上几口。心中暗下决心:今后再不理睬这天上地下的陈腐规矩,要做就做个顶天立地的绝世妖王。明日一早,便于这万军之中杀他个痛痛快快。 却不料那酒坛打开异香扑鼻,叶玄贾岛皆咦了一声,灵钏却于气味中嗅出十几味草药的味道。那诗人贪酒也不管其他,已经自顾自倒上三碗,就着夜色月光,见那酒香醇厚玉液琼浆。只是颜色怪异既蓝又紫,不禁让灵钏想起以前在酒吧里经常喝过的,由蓝香橙利口酒配置的蓝色鸡尾酒,但是颜色也不如这酒鲜艳,如同超市里卖的洁厕宝泡在水里的颜色,心中狐疑不由开口问道:“这酒不会是放坏了吧?” 一旁叶玄端起酒碗仔细端详一会,对灵钏说道:“不会,这酒香气扑鼻醇馥幽郁,没有一丝杂味在里面,定是好酒。”一旁贾岛呵呵笑道:“老夫已近六十,能喝到如此佳酿,便是立时死去又有何怨。”说完一仰脖先干一碗。灵钏哭笑不得,也端起破碗浅尝一口,只觉入口微甜浓郁厚重,又有些粘稠;度数很低似是米酒,但颜色不对,隐隐还有一点药香。一旁叶玄也喝了一碗,对灵钏说道:“我唐酿酒,多以米酒、果酒、药酒为主。这酒细品起来,该是以米酒打底,泡制杜仲、牛膝、枸杞、茯神等物制成。服下颇有神清气爽之感,姑娘不妨一试。” 不等灵钏答话,远远传来歌声,细听之下声音竟越来越近,似是唱歌之人正以极快速度赶来,歌声却不见一点急促。灵钏细听,那歌词似是一首诗:“踏歌喝蓝酒,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不等唱完,那唱歌之人已现身在数丈之外。灵钏两手一拍,身旁篝火顿时照亮几分,映出来人样貌,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头扎双髻面如冠玉一袭蓝衣,左手挎药篮右手持拍板,步子虽不快,人却已到了近前。只见来人对着四人各施一礼,然后笑吟吟的说道:“几位在此品尝美酒,不知在下能否有幸加入其中。”灵钏不及说话,一旁叶玄贾岛两个已抬手招呼那少年上前,一同饮酒。那少年也不客气,俯身连喝两碗,然后对四人说道:“此酒乃是百多年前我于梓州赠给一个长臂白猿之物,不知何故今日竟被几位得到?” 灵钏这才反应过来,这位道友亦是修仙之人,既是同道便不能相瞒,于是对其说道:“前几日我在本处土地带领下,将这附近一干妖物尽皆除去。其中梓州云螺山中山魈作恶,常害人命,便随手将其除掉,后在其巢xue中得了这坛美酒,今日才开封。”那道友神色一黯,起身对灵钏施礼道:“昔日某见那白猿颇有仙根,便赠其蓝酒一坛,让其每年打开喝上一口,可保长生不死安心修炼。却不想那白猿竟堕入魔道落此下场。”一旁叶玄放下酒碗,对来人说道:“那白猿定是舍不得打开此酒,故而心生执念死后不安。若无此物,只怕它还能如常修行得个正果。”那人一愣,立时想通其中关节,随即起身对叶玄深施一礼,说道:“先生所说即是,是我思虑不周坏它修行,我之罪也。”说完对灵钏又是一揖,说道:“还得谢过姑娘,帮那白猿了去罪孽往生清净。”灵钏心想,你那是没见过我对那山魈都做了些什么,嘴上当然不说,只是回了一礼,问道:“先生既说此酒乃是先生所作,不知先生名讳,此酒又叫什么,以何物酿成。”那道友恭敬回道:“小仙名为蓝采和,原是茅州人士,后在终南山中得道,时常云游各地,采药酿酒,以此为乐。此酒名为蓝酒,又名三寿酒,是以白酒搭配二十余种药材制成。”灵钏心道,中国传统白酒不是宋元时期发明蒸馏法之后才出现的么,怎么唐朝便有了。一旁叶玄随口说道:“怪不得这酒中隐隐有股米香,原来真是米酒制成,原本我还以为是野果酿就。”那蓝采和见叶玄懂酒,便将这三寿酒配制方法详细说出,算是谢他点化之义。原来这三寿酒乃是以米酒为基,放入力曲、陈皮、防风、杜仲、川穹、牛膝、沙参、白芍、熟地、羌活、大茴香、枣仁、黑枸杞、威灵仙、前胡、rou桂、茯神、玉竹、木瓜、秦艽、甘草、大枣等二十二味物料,密封入坛长期浸泡而成,只因有昆仑山下采来的黑枸杞在内,所以才呈现蓝紫色。 灵钏默默记下酒方,好一会才想起来,眼前这位蓝采和,不正是后世传说中的八仙之一,那个提花篮打拍板的散仙么。想到此处,灵钏不禁放下心来,与四人痛饮一番,又讨论这蓝酒配方,灵钏心中畅快,旬日以来的疲惫之感竟然一扫而空,便是先前于石镜山下被那蟾妖打伤的肩膀亦不再觉得隐隐作痛。 初时灵钏还以为是自己不胜酒力导致,不料三碗下肚,竟隐隐有脱胎换骨死而复生之感。灵钏觉得奇怪,便问酿酒之人蓝采和,为何这仙酒药力如此深厚。蓝采和久饮不醉,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对灵钏道:“这仙酒药性,全在此物。”原来是酿酒的力曲,乃是用辣蓼、青蒿、杏仁泥、赤小豆、鲜苍耳子加入面粉发酵制成。其他都是凡品,唯独杏仁泥乃是取自终南山玉柱洞的仙杏制成,与昆仑山的黑枸杞正是相辅相成之物。数十年前蓝采和在终南山中修炼成仙也全亏了这仙杏之功。见灵钏喜爱这仙酒口味,蓝采和便随手将布包赠予灵钏,让灵钏以后可以按方抓药自酿仙酒,此物于祛病疗伤固本培元皆有神效。 说完坛中酒尽,贾阆仙早已烂醉如泥,叶玄也在一旁闭目养神,唯独蓝采和与灵钏两个仍神采奕奕相谈甚欢。灵钏暗想,这蓝采和既是散仙,并无天庭位份,也就没有根基靠山不受天军保护。在这人间厮混百年,难免招来他人觊觎。后世传说中,要等到宋仁宗时期曹国舅成仙之后,才有八仙过海,与东海龙族闹翻一事,便是因为这蓝采和的法宝拍板被龙王太子抢去所致。如今只他一人在成仙后的几十年里还能安然无恙,自是有过人之处才能自保。于是借着酒意将甘露之变与这一百多妇人之事,对蓝采和和盘托出,同时请他出个两全之策,既能救走那些妇人,又能不与山下军士厮杀妄害性命。 蓝采和惯走人间慧眼如炬,早就看出灵钏非人非仙,不过一身灵气纯正,想必是师从名家。旁边叶玄一身正气,诗人贾岛纯良无害,几人都非恶人想来行事也不会偏离正道。因此略一思索,便从身旁花篮中取出一物,细看原来是一幅画轴。灵钏不问蓝采和也不解释,只将画轴往空中一抛,那画轴立在半空徐徐展开,长三丈五尺七寸,宽二尺九寸,乃是一幅青绿山水,画中亭台楼阁,描绘的是蓬莱仙境。只见近处有桥连接仙山;山中怪石嶙峋苍松翠柏;山顶有庙香烟缭绕;山下隐有庄园美宅露出檐角;当中一条大路通向仙宫,楼殿巍峨贝阙珠宫;远处则是茫茫怒海浩瀚烟波。灵钏双目望着那画竟逐渐失神,只觉画中云雾缭绕海水涛涛,都仿佛成真了一般。一旁蓝采和笑道:“昔年某在蜀中曾有奇遇,得到这件北宗之祖李思训的墨宝。却不想那画中所用颜料,乃是青城山下取来的青石制成。那青石久已成精,只因贪慕人间繁华,便甘愿受这粉身碎骨道消身陨之苦,被制成这幅青绿山水,名曰《蓬莱仙境图》。未承想竟因祸得福百炼成仙,被我访到一直带在身边,与他同看云起日落滚滚红尘。如今姑娘既有所求,我便将他托付姑娘,还望姑娘好生看护,莫要伤了他的道行。”说完蓝采和长袖一卷,画轴便自动卷成一团飞回手中,然后郑重其事的送到灵钏手上。 灵钏想不到这蓝采和出手如此大方,一上来便将两件宝物送给自己,所谓大恩不言谢,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蓝采和起身对着灵钏和灵钏身后已睁眼醒来的叶玄说道:“小仙见几位皆是人中龙凤,所以有心结纳,也望将来小仙若是有难,还请各位不吝出手,帮助在下排忧解难。”灵钏见他如此放低身段姿态恭敬,当然是心下欢喜连连答应,倒是叶玄在后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允。灵钏此时也明白过来,这蓝采和能纵横人间近百年,凭的正是这“多种花,少栽刺”的本事。 见灵钏叶玄尽皆答应,蓝采和这才将召唤画中仙人的方法细说给灵钏听,同时再三叮嘱那画中仙已得长生,虽无功名,但若有所折损,也是天理不容,所以务必小心,灵钏当然又是满口答应,再三保证。 这时蓝采和才施礼道别,化作清风而去。灵钏将那画轴放在手中摩挲许久,这才将其徐徐展开挂在半空,按蓝采和所教方法,召唤画中仙人。过不许久,只见画中右下石桥慢慢走出一人,行至画角突然跳出落在地上。但见他身长七尺须发皆白,绿袍带履身材干瘦,四方脸八字眉,目光矍铄行止有度。那老儿整整衣衫走上前来拱手道:“见过二位,小老儿这厢有礼。先前仙姑与蓝相公之言小神已大半听清,以后愿为仙姑效力,只不知那班妇人现在何处。”灵钏见画中仙竟是个干巴老头,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组织起语言,对他说道:“不知老仙姓甚名谁,有何神通,如何能帮我和那些妇人。”那画中仙干笑两声,指着那青绿山水画说道:“仙姑请看,我这《蓬莱仙境图》虽比不得女娲娘娘的《山河社稷图》神妙,却也自成一体,可容仙人鬼三类藏身。那图中仙宫可供神仙清修;庄园美宅可令凡人静养;山顶宗庙可给幽魂存身。有此一物,仙姑还有何后顾之忧。”
灵钏闻言喜道:“此物确实能帮大忙,只不知究竟能藏多少凡人,多少幽魂?”那画中仙手抚白须道:“既称仙境,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仙姑但请放心。”灵钏含笑点头,再次问起仙翁姓名,那画中仙施礼道:“回禀仙姑,小老儿无名无姓,原是青石炼化,仙姑便叫我一声绿衣翁吧。”灵钏随口答应,便要入画中观看。一旁叶玄急忙拉住,对灵钏道:“姑娘且慢,如今你既是此画主人,便万不可自己入到画中。”灵钏不解,问道:“这是为何?”叶玄说道:“此画既有神通自成一体,那进入画中者便要受画中禁制。即便是大罗金仙亦在其中使不出法术,若困在里面岂不误事。”灵钏摆手笑道:“不妨,若是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以后我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怎么做这三界的妖王。”说罢示意绿衣翁做法,带自己进入。 只见那图画缓缓坠下三尺,铺在地上,绿衣翁一脚踏在图上大路一角,一边挥手领路,灵钏随即跟上。在绿衣翁引领下,两人竟慢慢走入画中,沿着大道先去凡人可住的庄园,只见外墙齐整内有田垄,七进院落纵横百丈,里面约莫有百十个房间,皆是碧瓦朱甍、雕栏玉砌的美宅。 走出庄园,又沿山路来到山顶明堂,内里有数百神位空置排列满墙,乃是鬼将所居。另有浮雕环绕,做大军连营之状,正是阴兵会聚之所。只这一座宗庙,便可容纳千军万马,而画中另有四座庙宇分列群山之中只露檐角,各依五行方位排列,灵钏远远看过,便转向仙宫而去。 那仙宫在全图中心,在外面看那仙宫,还不觉如何神妙,如今进到图里,只觉那宫室楼台皆带神光,显然也是这画中仙人绿衣翁的住处。过了前殿内里更是广大,建筑百座有殿有阁;房屋千间各按职能。灵钏渐渐生出乐不思蜀之感,但一想起外面还有过百女眷,游乐之心顿时收起,对绿衣翁说道:“此地确是仙居妙处,连我亦生流连之意,只可惜大军在外不可误了时辰,坏了那些凡人的性命。” 这绿衣翁虽非坏人,但也想看看新主的本事,便对灵钏打趣道:“仙姑既已到此不妨显些神通,也为这仙宫增色一二。”灵钏闻言暗笑,心说叶玄所言不错,这小老儿确实憋着坏心。嘴上却不点破,随手拿出雄火珠叹道:“只可惜本姑娘学艺廿载,别的不会,就只擅长一个火字,不知该如何给这仙宫增色。”这《蓬莱仙境图》虽是仙品,但原本的画布却是凡间丝绢制成,只因颜料所用青石的缘故才有神通。如今灵钏刚一拿出雄火珠,丝绢便隐有焦痕出现,唬得那绿衣翁赶忙摆手道:“仙姑快请收了神通,小老儿这就送仙姑出画,以免误了时辰。”灵钏脸上露出“本该如此”的微笑,随着那绿衣翁,尽快离画出境,回头再看那画中仙宫,仍是绰绰约约神妙不凡。 既知法宝神通,灵钏见夜色已深,便去唤月璃和一众妇人。只见那班救出的女眷此刻互相倚背而坐闭目休憩,显是惯常受苦这样也能睡着。听到灵钏见招,一个个挣扎起身有气无力,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灵钏这才想起深夜到此,还未给这班凡人用饭,她们也不曾抱怨一句,心中难过,赶忙施法结印招来遂州土地,请其送些干粮清水让这些凡人果腹。不知灵钏如何帮这些妇女脱难,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