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回忆是毒(上)
程以豪并没有多说什么。临走时,他把那张许天悦留下的邀请卡扔回到茶几上。 “他的字可真丑。”他哂笑一声,关门走人。 尹从嘉在椅子上坐了好久,才起身走过去,把它拿起来。 很干净、很简单的一张卡片,浅蓝色的底子,有淡淡的叶形花纹印在上面。字确实是手写的,确实也不怎么好看,但是写得极工整。 尹从嘉记得,高中第一学期的时候,许天悦的成绩并不算好,语文尤其烂。他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和他母亲呆在国外,母语的基础打得不是很好,对古诗词和古文特别不来电,写作文也总带一点奇怪的翻译腔调调。——她曾帮语文老师批改过许天悦所在班级的作业,对他那小学生一样幼稚的字印象特别深刻。 但是从高一下学期开始,许天悦的语文成绩开始一点点地正常起来。虽然进步不算特别明显,但至少烂得已经不算惨不忍睹。尹从嘉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从当年的语文老师处得知,那都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作业,偶尔会被她翻到。 只是他的字,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还是没什么进步。 名字那里,他仍然只写了“嘉嘉”两个字,随意得像是他已经叫了这个昵称一辈子。 最早的时候他叫她全名,后来他开始叫她嘉嘉,因为当时并没有其他人这么叫她,所以他就洋洋自得地把这个称呼列为了自己的专属,再后来,“嘉嘉”就真的成了他的专属叫法。 所以在“锦西”遇到许天悦时,尽管时隔多年不见,尹从嘉还是凭着这声当年几乎是噩梦一样的称呼,立刻认出他来。 她想起自己当年初见他时的样子。照南中学十周年庆典晚宴上,本只是打算呆一会儿就走的她,被忽然出现的许天悦,拦在了大厅的一角。 那时候的他,身形只比穿了高跟鞋的尹从嘉高小半个头,眉眼清秀却一脸顽劣,像个小痞子一样突兀地挡在她面前。 “你好,我是许天悦!” 他的脸兴奋得发红,眼中是掩不住的狂喜。他喋喋不休地感叹着她下午的演讲是如何精彩,又毫不吝啬地夸奖她今晚的妆扮是如何亮眼。尹从嘉沉默而礼貌地听着,她当然知道这位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但她绝没有想到,这将会是她一生中最大麻烦的开始。 那个时候就已经站在许天悦身边的吴宜,小小年纪便流露出了面瘫吐槽王的潜质,他默默地看着尹从嘉已经不甚耐烦的表情,默默地给许天悦递过去一杯水。 “你再不问电话,尹小姐会以为你接下来要给她卖安利了。” 于是许天悦向她开了口,那是她第一次被他用那种小动物一般的眼神盯着看。她稍作犹豫,但最终还是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她还记得许天悦瞬间亮成星星的那双眼晴,他捧着手机开心地道谢,他最后说,尹从嘉,我决定就是你了。 她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从此之后的整整七年,他就像一个最虔诚的清教徒,几乎把这句话过成了信仰。 七年之后,这个人眉眼长开了,一张脸精致耀眼到她第一眼根本没能认出来;他的身高长了一大截,自己的头顶已经只能够到他肩膀;他开始代表许家在商界行走,他甚至已经可以与市委书记直接谈判而不落下风。 但只要站到她面前,他就还是当年那个少年,哪怕仅仅看到她一个微笑,全世界的花仿佛就都开好了。 “我这辈子还是挺想能有个生日,你能陪着我一起过。” 那个少年的愿望如此简单。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甚至有种少见的羞涩。 尹从嘉捏紧了那张邀请卡。 他的心意,他的专注,他这七年来所有的渴慕与思念,仿佛都寄托在这张小小的卡片上。 “起码有个回忆在。” 许天悦温柔地看着她。 “你若是‘愿意’,就一定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是不是?” 程以豪阴狠的目光跳了出来。 然后她的眼前忽然漫出一片血红。 她下辈子都忘不掉的车祸现场。和那个奇异的梦。 父母的血,和许天悦的,混在了一起。 长久以来,被她清冷的自持、警觉的自省和巨大的仇恨紧紧包裹住的心,终于迸开了一道脆弱的裂痕。 伴随而来的,尖细而剧烈的疼痛,直抵四肢百骸,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在你心里,到底是我对你重要,还是许天悦更重要?” 程以豪在她的脑海中冷冷地追问着。 有个寂寥却固执的影子,终于不可避免地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 她对住自己心底的答案,徒劳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不。” 临近黄昏的阳光照进许家偌大的后花园里,随着这声斩钉截铁的“不”字,池子里的一条锦鲤忽然啪地一甩尾,游向了水深处。 许天悦双手撑在池边的红木小几上,挑衅似地瞪住面前的人,下巴扬得高高的。 “就要叫‘悦嘉’!我讨厌‘锦西’这个名字!” 许天赐仰靠在椅子上,此时几乎是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人前的一身霸气在亲弟弟面前只剩下深深的无奈。 “蠢爆了……” “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一架!” “这是老爸的原话。我只是转达一下。” 一抬出老天牌,许天悦只得气哼哼地坐回去。 “你们真是闲得慌!公司里那么多事不管,跑来管我给餐厅换名字!” 许天赐伸手往池子里扔了些鱼食,引得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激荡起来。鱼儿们争相抢食,池面一片翻滚的白红。 “但凡跟尹从嘉这个名字有关的事,对许家可都是大事。”他淡淡地说。 许天悦几乎是忍耐着,也抓了一把鱼食投出去。 “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可不可以让我正正常常地失个恋?你当年失恋的时候还要往身上刻纹身呢,要不是姐把你拉住了,老爸非打折你的腿!我只是给餐厅改个名字,留个纪念罢了——喂我也没有随便改啊,我找大师算过,这名字还挺好的……” 许天赐嗤笑一声。 “失恋?你算哪门子恋过?单恋可不算。” 许天悦噘起嘴,老不高兴地回了一句:“伤口上撒盐非君子所为。” “我从来不是君子。”许天赐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随便你吧。她也算是有了好归宿,你能想明白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