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五官不正

    牧云归在后厨寻摸半天，一粒rou渣也没瞧见，只翻出了几枚山菌、两颗鸡蛋和半筐野菜。

    倒是有几大箩面条摆在灶边。

    果然，母老虎这种生物，只会杀人放火，不会烧菜做饭。

    得亏酒肆是开在荒废渡口，不然两天就得露馅。

    架锅烧水，趁着水没烧开的功夫，他又去前堂将秋海阴落下的鸡零狗碎统统扫进自家包袱里。

    灰白的杂菌和嫩绿的枸杞芽在锅中咕嘟出十万水汽，在徘徊不散的菌菇的鲜香里，两个荷包蛋渐渐凝固。

    撒上葱花和盐，起锅装碗，再浇上一瓢guntang的麻油，齐活儿！

    端着面走回前堂，牧云归望着地上的无头尸首，闻着屋内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挑了挑眉。

    他搬了张桌子到门外，在弥漫的丹桂花香里，一口秋风一口面，一湾江水一青山。

    然后又听到了……

    “得、得、得。”

    没完没了了还？

    这次的蹄声来自北方。

    他偏头望去，只见五名劲服汉子骑着驴骡，沿江畔一路驰来。

    牧云归舒了口气，接着吃面。

    见识过莽和尚、凶婆娘的身手，再看这几位，多少有点意兴阑珊。

    凶婆娘就不提了。和尚虽然僧衣旧了点，起码气场够足，莫说那尊罗汉法相，单那根三五百斤的混铁铲就无愧他地榜宗师的身份。

    按老张头的说法，那根铲子不像菩提寺的手笔，八成是出自掌管大晋兵器监的江陵穆家之手。

    而眼前的这几位，怕是绑一块都抡不动那铲子。

    为啥？

    你见过鬣狗结伴，可曾见过猛虎成群？

    emm……交配期除外。

    “大哥！前面有个酒肆！眼看太阳都爬到天西边了，兄弟们的午饭还没个着落，要不咱先歇歇脚？”

    打头的是个提着朴刀的胖子，身高刚过五尺，体重却得有两百来斤。

    “下马用饭！待吃饱喝足再去南边发财。你去前边看看啥情况，这荒山野岭的，别是个黑店。”

    答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右手提着根铁尺，骡子上还挂着条铜鞭。

    胖子到酒肆前打量两眼，回道：“屋里横着四具尸首，对面牌坊上钉着个和尚，酒肆门口么……坐着个跑堂小二。”

    牧云归当时都惊了，他低头瞅了眼自身打扮。

    我都穿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我是个小二？

    “你咋看出他是跑堂的？”

    “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定，四肢无力，五官不正，六根不全，七窍不通，八脉不开，久坐不动，十分无用。就这德行，不是跑堂打杂的还能是啥？”

    王德发？

    你听听这说的可是人话？

    别的我就忍了，你这龟孙说谁五官不正呢？

    我不比你这肥头大耳的圆球儿正？

    “你这夯货，他就不能是个食客？”

    胖子挠了挠头，憨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傻？这荒山野岭的，又有厮杀，哪来的食客？”

    “……”

    中年汉子待靠得近了，一铁尺抽在胖子胯下的骡子上，让那厮摔了个狗啃泥。

    他来到酒肆门前，左右张望两眼，又瞧了堂内的情景，皱眉看向牧云归：“小兄弟，这里啥情况？”

    牧云归抱起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面汤，打了个悠长的饱嗝。

    胖子拍拍身上的土，像只皮球般弹到酒肆门前，喝道：“你这贼鸟！俺大哥问你话呢，聋了么？”

    牧云归放下面碗笑道：“知道是知道，但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什么？你可知俺大哥是谁？”

    胖子昂首道：“你听好了，他可是江湖人称‘铁尺量天地，单鞭震九州。翻掌擒日月，覆手盖山河’的乾坤尺邱敖，跺跺脚整个荆湖道都要抖三抖的洞虚宗师，五品高手。”

    “……”

    错怪老张头了，原来他还算含蓄的。看来吹牛皮不是他的毛病，是这江湖的通病。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牧云归拱了拱手，眼珠一转道：“一伙狗男女因分赃不均在此大打出手，肠子肚子满天飘，红的白的遍地淌，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喏。”他指着远处牌坊道：“连那想讨口水喝的过路和尚都被他们钉上去了。”

    “如此凶残？”

    那位邱老大愣了半晌才问道：“结果呢？”

    牧云归笑容恬淡：“败者横尸于此，胜者渡江北去。”

    “不对。”

    邱老大上下打量了小二几眼，沉声道：“化缘的和尚都遭了殃，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吃面？”

    “这个啊……”

    牧云归挠挠头道：“有位天行司的按察使放话了，谁敢惊扰百姓～～就把他丢进洞庭湖里喂王八。”

    “天行司？？”

    “按察使！！”

    邱老大慌得一头栽下骡子，左手握尺右手举鞭，四下张望道：“阴司的人在哪？”

    却见一旁的胖子笑得直打跌：“大哥你是真的傻，阴司的人倘若没走，咱五个绑一起也不够那按察使一根指头碾的，你还想反抗不成？”

    “就你话多！”

    邱老大一脚踹翻胖子，怒道：“你在教我做事？”

    他越过牧云归走入酒肆，细细端详片刻，突然指着地上那脸侧还挂着白花花豆腐脑的麻子喊道：“老五你快来看看！这不是那去年登上黑榜的飞贼么？”

    见胖子一脸疑惑，邱老大又补充道：“就是接连祸害了江陵龚家、赵家、齐家几位未出阁姑娘的那个，还在墙上留名来着。”

    “有点印象。”

    胖子挠挠头道：“好像自称啥……风月闲人？名字倒是挺雅，据说人长得比鬼还丑。”

    “没错！我见过他的悬赏布告，就是他！”邱老大双手一拍：“那几家可是在黑榜上挂了八千贯的赏钱，咱这次算发财了！”

    怎料那胖子却疑惑道：“那榜年中不就被人揭了么？那厮不知怎的就魔怔了，主意打到了正泛舟洞庭的穆家二小姐头上，那位姑奶奶岂是好惹的？听说那船宾客里光天行司的高人就有仨。”

    说完他又狐疑地打量邱老大几眼道：“大哥你最近怎傻兮兮的，该不会犯了老年痴呆吧？”

    “……”

    邱老大暴跳如雷：“你眼前躺着的是啥？难不成这采花贼还有能耐逃出阴司的魔掌？你也知道，江陵府天理司的大牢里三品四品不知道关着多少个，能让他一个五品弱鸡越了狱？”

    胖子笑道：“大哥你自己不也才是个五品？再说这飞贼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打三个你怕是都绰绰有余。”

    “……”

    邱老大握紧手中铁尺，温声道：“老五，你是不是对我这大当家的位子有啥想法？”

    “没有没有，大哥你莫要说笑。”

    胖子忙摆手澄清：“傻子才稀罕这位子，咱伏波寨穷得叮当响不提，哪次官府清剿名单里咱不排在头几名？可那份名单啊……”

    他憨笑道：“赏格最多开到三当家，何时有俺老五的份？”

    邱老大瞠目结舌，半晌才缓缓说道：“死胖子，拔刀吧。”

    胖子大呼冤枉：“大哥俺对你可是一片忠心耿耿啊！”

    说罢便扭头看向牧云归：“你这厮来评评理，当时这飞贼啥情况？”

    牧云归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道：“二位莫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个门派叫做枉死城。”

    “嘶～那群玩弄尸首的邪魔？”

    “这便说的通了。”邱老大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可那枉死城远在漠北，和西凉一向纠缠不清。如今正逢秦国公对西北用兵，他们还有空来祸害中原？”

    牧云归笑而不语。

    胖子却搓了搓手，蹲地上翻起尸体：“俺听说这飞贼可是在江陵城寻摸了不少宝贝，连龚家祖传那块价值连城的清心玉都被其盗了去。”

    牧云归望着地上的点点玉屑，笑容渐渐扭曲。

    “瞧你那点出息。”

    邱老大不屑道：“他只是个尸傀！没听小哥说么，枉死城的妖人早渡江溜了，还能把宝贝留给你？”

    胖子也不理他，兀自摸尸不休。

    “不对……”

    邱老大拣张椅子坐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胖子翻了半天只找到几钱碎银子，撇嘴嘟囔几句，回头正好瞧见一旁桌上那鼓囊囊的包袱。

    他起身拿衣摆擦了手，冲牧云归嘻笑道：“小哥你那包裹里揣了什么宝贝，塞这么满可别撑破了。”

    牧云归回了一个笑脸，言道：“没什么，就是些破烂。”

    胖子又搓了搓手，眯起双眼盯着牧云归道：“掏出来让爷见识见识？胖爷我最喜欢破烂了。”

    “好说好说。”

    牧云归解开包袱，先掏出几个木雕摆到桌上。

    胖子抄起当中那尊色似象牙的善财童子像，口中啧啧连声：“这不是齐老祖生前最喜欢的那套黄杨木雕么，这飞贼还兼着土夫子的勾当？也不怕损了阴德，难怪死了还被人做成尸傀。”

    “千年黄杨难做拍。”他把玩半晌，又叹道：“可惜缺了另一尊观音像，卖不上价喽。”

    胖子瞅了眼剩下的几件木雕，嘴角刚咧起又被其强压下去，一双绿豆眼瞄向牧云归：“果然都是些破烂，这种货色就想打发你胖爷？”

    死胖子，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擦干净口水？

    牧云归叹了口气，又伸了伸手，掏出个高约八寸的酒壶。

    胖子一把抓了过来，瞧了一眼便惊道：“这不是南面那位官家去年给穆老爷子的寿礼么？据说该是番禺吴大匠的手笔。”

    “云螭交错，清雅奇隽。上刻素月层云，孤舟钓叟，寒江暮雪，好一个琉璃世界。”

    胖子细细摩挲半晌又惊异道：“虽貌似琉璃，却冰凉胜雪，应是产自北溟的冰丝玛瑙。”

    “很值钱么？”牧小二扬了个天真的笑脸。

    “值钱？”胖子指着地上的麻子脸，咧嘴道：“且不提吴大匠早已作古，单说这材质和楚皇的名号，就能顶那厮五个。”

    “只是……”他一脸狐疑：“穆家什么情况，这宝贝也能让人偷走？”

    “你这一件件往外掏，怕是天黑也掏不完。”胖子一双小眼眨了又眨，狞笑道：“索性一并倒出来，让爷给你评鉴评鉴。”

    言罢他瞥了眼还在皱眉思索的邱老大，言道：“大哥，就你那简单头脑能想明白什么复杂问题，再不抓紧时间发财，小心枉死城的妖人杀回来！”

    “我说哪里不对来着。”

    邱老大一拍脑门，恍然道：“枉死城和天道三司若碰了面，脑花子淌一地都算轻的，方圆百米顷刻便能化为白地。何况有阴司的按察使在，这间酒肆还能好生生立在这里？”

    “小哥方才没说实话吧。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他双眼直视牧云归，沉声道：“想清楚了再说，莫再用那套狗男女的说辞来消遣劳资，不然……”

    他扬了扬手，黝黑的竹节铜鞭在阳光下闪过一抹幽芒。

    “你就陪地上那无头鬼～去黄泉路上结个伴罢。”

    周遭望风的三名喽啰一拥而上，将牧云归团团围定。

    牧云归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您想让我说什么？”

    “先前可有人在这斗过一场？”

    “那是自然。”牧云归低头抿了口茶，笑道：“这尸首总不能是我从乱葬岗上背回来的吧？”

    “在场的都是什么路数？”

    “我也是听说，你就当听个热闹。”牧云归指着里屋地上的三具尸首，“那丑鬼就不提了，剩下两具也是尸傀。”

    “既然叫伏波寨，想来诸位也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云浪盟这名字应该不陌生吧？”

    牧云归环视一圈，笑盈盈道：“身材消瘦那位也是宗师高手，云浪盟的。”

    “咕咚。”

    胖子吞了口唾沫。

    “至于另一位嘛。”牧云归放下茶杯：“洪州赵老五知道吧，就是当年败给牧千山那位。”

    “门边那具新鲜热乎的是临渊阁三垣四象里的南方朱雀座下七宿之一，可惜脑袋掉的太快，没看出具体哪位。”

    邱老大擦了擦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

    “至于牌坊上的大和尚……”牧云归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咧嘴道：“黑榜第五的那位‘僧伽罗刹’都听说过吧？喏，那就是。”

    “咣当。”

    喽啰的兵刃掉落一地。

    “枉死城的妖人呢？”胖子脸色发白。

    “哦，你说那位森罗殿主，降了。”牧云归似笑非笑。

    “难怪能御使三具宗师尸傀，竟是那魔头？”邱老大又擦了擦脑门的汗，打了个哆嗦：“幸好迟来一步，不然……”

    他左右踱了两步，上下打量牧云归几眼，忽道：“你怎的这般清楚？”

    牧云归眨了眨眼：“也许……他们打斗前喜欢自报家门？”

    “你身上的血渍又是从何而来？”

    牧云归指着青袍书生的无头尸首，表情格外无辜：“他非要找我麻烦，我一时大意，躲闪不及……”

    “你的意思是，这位朱雀座下、起码也有地榜实力，手下宗师冤魂不知凡几的临渊刺客对你下手，你躲闪不及，便被溅了一身血？”

    牧云归摊了摊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

    邱老大抄起铁尺，握紧铜鞭，肃声道：“尊驾是何方高人？”

    “你让我说实话，说了却又不信。”牧云归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他瞅了眼手背青筋暴起的邱老大，扭头看向一旁贼眉鼠眼偷瞄自家包袱的胖子，笑道：“胖爷，还想看宝贝不？”

    “想！当然想！”

    胖子咽了口吐沫，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道：“爷此番出山不就是来求财的么，你还藏着什么稀罕物件？”

    “说稀罕也不稀罕，就是块腰牌。”

    “巧了，爷正是行伍出身，也有块腰牌。”

    胖子摸摸腰，又在身上四处翻找：“你看和你那块有何不同。”

    他寻摸半天，疑惑道：“奇了怪了，昨天还在身上，怎的不见了。”

    “定是被你这小贼偷了去！”胖子盯着牧云归狞笑道：“拿出来让咱瞧瞧。若真是爷那块，别说腰牌，你这包袱都保不住！”

    “哦？不知胖爷您丢的是块金腰牌还是银腰牌？”

    胖子眼珠转了两转，犹豫道：“好像……是块金的？”

    “巧了，看来我拾到的这块还真是胖爷您丢的。”牧云归掏出块挂着紫色丝带的金腰牌放在桌上，笑得风轻云净。

    “没错，就是这块！”

    胖子刚抬起手，却见一旁的邱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胖子连忙伸手去扶：“不至于不至于，他给的是不少，但大哥你也不用行此大礼啊。”

    邱老大扯扯嘴角，强笑着抱拳道：“邱敖见过按察使大人。”

    “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