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取舍

    青瓦侗寨。

    闻人羽缓缓睁眼，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坐于木桶中，水中除了药香外，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醒了？”

    闻人羽转头看见坐在旁边的北冥墨霜，“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

    闻人羽突然有点羞赧，“你能不能转过去？”

    北冥墨霜饶有兴致地看着闻人羽，起身凑了过来，“给你换衣服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没必要害羞，我见过的男人，比你遇到过的还多。”

    闻人羽低头不敢与北冥墨霜对视，听着北冥墨霜这话，心中竟有些失落，“是吗？”

    北冥墨霜伸手抬起闻人羽的下巴，戏谑地看了闻人羽一眼，而后便转过身去，“逗你玩的，都是在战场上遇到的死人，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换衣服。”

    闻人羽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暗自松了口气，心中突生欣喜，随后便严肃了起来，“那些人还活着吗？”

    北冥墨霜面无表情道：“死了，趁你昏迷，都杀了。”

    “你！”

    北冥墨霜推开窗子，闻人羽看着那些被集中看管起来的人，心中大石头终于落下。能让北冥墨霜如此让步，应该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北冥墨霜再次露出戏谑的眼神，“这么不经逗？”

    闻人羽抱拳道：“抱歉，谢谢你不杀他们。我有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我屡次挑衅你，为何还要救我？”

    北冥墨霜转身看着气息平稳的闻人羽，声音显得十分平淡，“我还要拿你和蜀山谈条件，你不能死。”

    闻人羽这才注意到北冥墨霜微微发白的嘴唇，“你用什么救的我？”

    北冥墨霜掏出酒囊喝了一大口，“这个你不用管。”

    闻人羽一把夺过酒囊，“告诉我。”

    北冥墨霜柳眉一蹙，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在意，“陪我喝酒，我就告诉你。”

    闻人羽猛地喝了一大口，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喝的还是临渊王朝的烈酒，浓烈的酒气让脸瞬间通红，又剧烈咳了几声，“说吧。”

    北冥墨霜接过酒囊喝了一口，看起来毫不介意闻人羽喝过，“用了魔族的秘法，费了点气血而已。”

    闻人羽看着北冥墨霜递过来的酒囊，眼神有点异样，“失血就更不能喝酒了。”

    北冥墨霜道：“你上次答应要陪我喝酒，不想让我喝酒，那你就都喝完吧。”

    闻人羽仰头将酒囊抬起，强忍着喉咙那股火辣的味道，将酒一饮而尽，“喝完了。”

    北冥墨霜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酒囊，戏谑道：“我这里还有很多。”

    闻人羽又抬起酒囊，烈酒顺着喉咙流下，如同牛饮。

    北冥墨霜突然抢过酒囊，坐在墙边，缓缓喝了一大口，“酒不是你这么喝的，你这样是浪费，要慢慢品。”

    闻人羽接过酒囊，坐在北冥墨霜身边，试着慢慢品了一口，终于品到了醇香，“难怪这么多人喜欢喝酒。”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闻人羽眼神渐渐迷离，北冥墨霜多年在军中征战，军中多豪爽之辈，酒量自然是早就练出来，看起来一点事都么有。

    两人都不是话多之人，没有交谈，只是在默默喝酒。

    北冥墨霜突然盯着闻人羽手上那串黄色念珠，“这是佛门念珠，好像不是你这个道士该戴的。”

    闻人羽犹豫片刻，“我刚出生就被遗弃，这是父母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我想，以后也许能凭借这个找到他们。”

    北冥墨霜道：“你这样的心性，又自小在蜀山长大，亲生父母是谁，应该没那么重要。而且无论是何种理由，既然将你遗弃，没有必要挂怀。”

    闻人羽微微颔首，“的确如此，我从小不缺关怀，在蜀山无论是谁都对我很好。但有些东西，总是不一样的。我有一个师侄叫萧清风，我从小就住在他家，有时候看着他和他爹娘那么温馨，我也会忍不住去想，我的父母是否还活着？他们又是谁？为什么要将我遗弃？”

    北冥墨霜抓住闻人羽手腕，直接将那念珠取了下来仔细查看，“这不是普通人能佩戴的念珠，这一百零八颗，有十八颗是佛陀舍利，其他的也都是佛光加持过的宝珠。这样的珠子，你的父母肯定不是普通人，有迹可循。我曾在战场上看到过有一个人戴过类似的念珠，等回去，我替你查查。”

    闻人羽温声道：“谢谢，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北冥墨霜反问道：“那你呢，临死前还在叮嘱我，不让我将你的尸首送回蜀山，是怕你师父和那些师兄杀了我？”

    闻人羽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有父母的感觉是什么样子？”

    北冥墨霜举起酒囊一饮而尽，将空酒囊一扔，又取出一袋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不怎么样，因为我的体质特殊，我娘生我时差点被我反噬丧命，所以从小我娘就不怎么理我，我是姆妈带大的。至于我父亲，他可能更想我死吧。”

    闻人羽诧异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怎么可能有盼着自己女儿死的父母？”

    北冥墨霜冷笑道：“怎么不可能？小的时候，我娘不管我，所以我其实只有父亲。可是父亲实在太忙，我很少能见到他。当时我想着，若是能帮到他，也许就有时间多见他了，所以我十岁就隐瞒身份从了军，从一个武卒开始做起。后来我立下了战功，升任校尉，我回去见父亲，可没想到父亲眼中竟然透着厌恶和失望。我当时以为是我做的还不够好，于是回去以后，我越来越拼命，每战必身先士卒，永远去做最危险的任务。就这样，我积累的战功越来越多，爬得也越来越快。我以为父亲会以我为骄傲，可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怪。后来我查了许久，才知道我有个没见过面的姑姑，三十多年前，曾被我爷爷立为皇储，若不是出了意外，根本轮不到我父亲来当这个皇帝。就是因为她当年太过惊艳，压得我父亲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才说我父亲更希望我死，因为看到我，就会让他想起我姑姑。”

    闻人羽转头看着眼神不再平静的北冥墨霜，“那你恨他们吗？”

    北冥墨霜紧握右手，“我恨我父亲，因为我是无辜的，可他却因为别人这样对我。这次出来之前，我大哥曾与我争这个任务，因为他需要积累声望，可我父亲却选择了我。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多年统军更有经验，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个任务很难，翻越通天山脉之后，要面对苗疆，还有你们蜀山，他既希望我成功，又希望我失败。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要把一切都做好给他看。至于我那从未谋面的姑姑，我不仅不恨她，相反我还很佩服她，她是我最崇拜的人。可惜，她这辈子唯一犯的错就是不应该对张家那个臭道士动心，否则她便是史上第一个女帝。不过这样也好，她没做到的事，我来做。”

    闻人羽轻叹一声，“皇帝的位置，有这么重要吗？”

    北冥墨霜转着闻人羽那串念珠，“我就是要在我父亲那种讨厌甚至是忌惮的目光中，坐上那个位置，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我大哥攻于心计，不是能带领临渊王朝崛起的人。我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临渊王朝。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女人不仅能当皇帝，还能一统天下！”

    闻人羽举起酒囊，“若是天下能够一统，百姓会过上更好的日子，我祝你能够成功，开古今先河。”

    北冥墨霜犹豫许久，轻声道：“其实我说我姑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个朋友张子默，就是我姑姑的儿子，他身上有一半魔族血脉，还是最顶尖的皇族血脉。他身上还有太玄经，我费尽周折来此，就是要得到他身上的太玄经。”

    闻人羽沉默许久，“原来是这样，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闻人羽想起在清河城时，年仅七岁的张子默显现出来的力量，他当时就奇怪，正常人即便体质再特殊，怎么可能有这种力量？

    太玄经的事闻人羽在藏剑阁看过，他突然明白为何张子默对于修道这么执着，原来是跟他一样，想要找回自己的爹娘。

    难怪……

    北冥墨霜紧紧地盯着闻人羽，“你看起来，除了意外，并没有其他情绪。按理说，你知道他是魔族，不是应该表现出痛恨和厌恶吗？”

    闻人羽微微摇头，“魔族也曾是人，我并不痛恨魔族。出生不是他能决定的，他是我的朋友，一直都是。说来有趣，我的两个朋友，居然都是魔族。”

    北冥墨霜惊奇道：“你还有别的魔族朋友，是谁？”

    闻人羽看着北冥墨霜漆黑如墨的眼眸，“你。”

    北冥墨霜微微一怔，面若寒霜，“我不需要朋友。”

    闻人羽微微一笑，“可我当你是朋友。”

    针落可闻。

    良久，北冥墨霜脸上露出绝美笑容，冬冰消融，春暖花开，“从今往后，你是我的朋友，有且仅有你一个。”

    只是这笑容，闻人羽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睡了过去。

    北冥墨霜见闻人羽没有任何动静，转头一看，竟罕见地恼怒起来，狠狠踢了闻人羽一脚。

    而后，便勾住闻人羽的肩膀，任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熟睡。

    盘瓠苗侗。

    天空上，十万苗人身穿五色甲整装待发，这些人的修为最低的也是道隐境，其中三成达到了仙境。为首十名万夫长，更是气息惊人，每一人都是天仙境。

    最前方那名身着红甲之人，气息更为强横，一看便是天仙境中的佼佼者。此人便是这支军队的统领，也是盘瓠苗主的亲弟弟，杨昭。

    虽是临时招募，但短时间能训练到此种程度，足以看出付出了多少心血。这只新组建起来的军队，基本上是盘瓠苗能拿出来的全部力量了。

    所有人望向山顶那只形似龙的五色神犬雕塑，静静等待。那五色神犬雕塑下，隐隐可见一个挺拔身影。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出发！”

    顷刻间，大军齐齐飞出，声势滔天。

    石头寨千里外，张子默正持玄穹与人拼杀，刀光闪过，那正与张子默僵持的苗人头颅瞬间掉落。

    张子默看着突然出现的戊子，“怎么了？”

    戊子一把抓住张子默的手腕，快速离去，其余属下连忙跟上，“盘瓠苗的大军出动了，还有一日便到。”

    “多少人？”

    “十万。”

    “那也不多啊，你们几个不能解决吗？”

    戊子突然停下，露出了讥讽的眼神，“你是不是以为所有军队都是白帝城那种？白帝城离渝州近，虽是重镇，但只有战时渝州才会派大军进驻。你看到的那支军队，只是弄出来撑场面的，修为最高也只是人仙，而且没有精通阵道的将军率领，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否则你以为兰若寺那个老和尚还能活下来？”

    张子默对戊子能一次说这么多话感到诧异，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次来的军队，有多厉害？”

    戊子道：“十一名天仙带领，苗疆虽然只有在战时才会组建军队，但苗人素来悍勇，领头的杨昭也是精通阵道的人，虽然比不上镇岳王朝的精锐，但也不是白帝城那帮乌合之众能比的。这样的修士军队大规模冲锋，任何天仙陷进去最终都会死在里面。”

    张子默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这应该是盘瓠苗的全部力量了，有没有可能现在去把那个盘瓠苗主擒下，逼他们退兵？”

    戊子微微摇头，“没可能，苗疆三苗历史悠久，三苗圣地久受供奉，里面的圣物威力无穷，那个盘瓠苗主在外面也许能擒住，但在圣地内，有那尊盘瓠神像的加持，我们不可能是对手。若是这么简单，我早就冲去盘瓠苗侗将那个苗主杀了。”

    张子默揉了揉脑袋，“行了，我知道了，先回去再说吧。”

    石头寨，鼓楼内。

    蚩瑶的惊呼响起：“你说多少，十万！”

    张子默连忙捂住蚩瑶嘴巴，“这里没用灵识封锁，你声音小点，让叶素她们听到了不好。”

    鼓楼顶楼，只有寥寥几人。除张子默与蚩瑶外，一直守在石头寨的己丑，此时正恭敬的站在张子默身后。一同站着的，还有从枫树苗赶回来的己亥，再有就是齐宁和付如松。当然，还有靠在窗边的戊子。

    张子默随手擦了擦手上蚩瑶的口水，惹得蚩瑶直瞪眼，“情况就是这样，都说说吧。”

    戊子率先开口：“撤，大军虽然力量强，但因为修为有强有弱，为了保持阵型速度也就比人仙快一点，我们几个带着你们两个离开肯定没问题。”

    蚩瑶道：“那寨子里其他人怎么办？”

    戊子淡漠道：“这些人带不走，带着她们我们走不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不走，只能与死在这里。”

    己丑与己亥附和道：“同意，我们与戊子大人想的一样。”

    蚩瑶急道：“不可以，我们刚刚把她们聚集在一起，她们这么可怜，因为我们的存在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点希望，怎么可以丢下她们？”

    齐宁沉声道：“我也不同意，丢下她们，跟杀了她们有什么区别？”

    付如松道：“我也不同意，不过好像我们没有必要与她们硬拼吧？只要将她们遣散就行，找不到我们，军队自然就会离开。”

    齐宁眼前一亮，重重地拍了拍付如松的肩膀，“还是你这家伙聪明，我同意。”

    戊子语气依旧是那么淡漠，“我无所谓，反正我们走与不走，她们都会死？”

    蚩瑶疑惑道：“怎么说？”

    戊子道：“你将她们聚集起来的事情瞒不住，军队找不到我们，会拿她们泄愤。当然，也不一定会死，也许只是没了清白。”

    蚩瑶脸色瞬间煞白，“没了清白，比让她们死还难受。不可以的，一定要帮她们。”

    戊子的回应只有淡淡的三个字：“帮不了。”

    在戊子看来，力所能及的时候，心情好帮一帮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要舍命去救，得看他接到的是什么任务了。

    这次，付如松也没了主意，只能望向一言不发的张子默，“师叔，您怎么看？”

    霎时间，几人的目光同时落到张子默身上。无论他们怎么讨论，到最后只能是张子默一锤定音。

    蚩瑶抓住张子默的手，以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张子默，“石头，不要丢下她们好不好？”

    张子默微微用力，挣开蚩瑶的手，长叹一声，不忍去看蚩瑶的目光，“遣散吧，人一分散，军队忙着追我们，未必会有心思去杀她们。”

    蚩瑶绝望到了极点，“石头，不可以这样！”

    张子默猛地起身，“就这样定了，召集她们将情况说清楚，然后遣散。”

    戊子三人身影瞬间消失，付如松与齐宁对视一眼，留下一声叹息后也离去了。虽然心中不愿，但他们也能明白，这已经是最佳的方法了。

    张子默站在窗边，看着生机勃勃的石头寨，又是一声长叹，“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可以带走一部分，比如叶素和小樊秋她们。”

    蚩瑶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地上默默哭泣。

    不多时，几万妇女孩童便被聚集在一起。

    泪痕未干的蚩瑶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对着众人深深一拜，“对不起。”

    众人面面相觑。

    蚩瑶下一句话，却让众人眼中充满诧异。

    “我真名叫蚩瑶，我的父亲是苗疆兵主，我是苗疆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