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真是妙啊!李相!(4k)
京城。 宋府,后院。 凉亭里。 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个老人,缓缓坐下。 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府的主人,当世儒林领袖,宋濂宋学士。 即便是夏天,宋濂依旧穿得严严实实,之前那场大病后,身子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利索,畏风怕寒。 “老师,方才那些人讲的很有道理,你为什么没有应承此事?”年轻人扶着宋濂坐好后,开口问道。 “那些纺织厂和服装厂背后是那个男人。”宋濂看了年轻人一眼,轻声叹道。“希直啊,那个男人可没这么好对付。”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历史上惟一一个被诛十族的人,被黑衣宰相誉为“读书人种子”的方孝孺。 这时候的方孝孺还未真正踏入仕途,二十岁出头的他这个时间段正跟着宋濂学习。 方孝孺为人机警敏捷,每天读书超过一寸厚,大家都称他为“小韩愈”,拜入宋濂门下没几年时间,便已经成为了宋濂最为得意的弟子。 就连宋濂门生中那些前辈,如今已经在儒林文坛上闯出名声的人,如胡翰,苏伯衡也都公开承认自己不如方孝孺,从而为这个小师弟造势。 方孝孺文采飞扬,写得一手好文章,可他反而轻视文辞写作的学问,常以宣明仁义治天下之道、达到时世太平为己任。 这么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读书人,在听到有辱斯文的事情,自然忍受不了。 不平则鸣! 方孝孺到老这个脾气都没变,要不然也不会把身边人全部坑死了,更何况如今他这个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这口气更不可能受得了。 至于宋濂方才所说的,那个男人惹不惹得起,这些则是全然不在方孝孺的考虑范围内。 原时空,他连当了皇帝的朱老四都敢怼,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国公了。 方孝孺开口道:“老师,按照方才那些人所讲。江南纺织厂和那个服装厂里头全都是妇人,古往今来,妇人都是要恪守礼教的,哪有抛头露面出来劳作赚钱的,而且这些妇人聚在一起,什么话也都说,乱七八糟的,这像什么话。最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江南梦服装专卖店竟然堂而皇之将女人的亵衣拿出来卖,实在是有伤风化。” 方孝孺从小接受的正宗的程朱理学,他奉朱熹为朱子,礼教之事在他眼中是大于天的事情。 在他看来,翰林出身的杨宪这是让读书人斯文扫地。 “这些事,为师又何尝不知道。”宋濂叹了一口气。 可宋濂仍旧没有从之前接二连三的打击中走出来,抑或说,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有些动摇。 宋濂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他心中清楚,无论他再如何劝,只要是自己这个学生认定的事情,那么他就不会放弃。 因此宋濂没有再劝,他能做的就是当自己这个弟子到时候真闹出什么祸事时,他起码能够保下他一条性命。 从宋府出来后。 方孝孺开始找他的那些好友,如今方孝孺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已经有一定名气了,再加上他宋濂高徒的身份加持下,没多久时间就是给他们聚集起来一群人。 这些年轻的读书人,在得知有店铺当街售卖女人亵衣,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后,立马是群情激怒。 在听到江南纺织厂、服装厂,全都是女工之后,更是出离得愤怒了。 如果全天下的女人都像他们一样,全都抛头露面出来做事,那么置他们这些男人于何地? 在古代,女人是附属品。 准确来说,就是杨宪的所作所为,让他们这些读书人觉得自己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于是。 在某个微风和煦的清晨,几个群情激奋的读书人,打着清除无耻败类的口号,将朱雀大街新开的那家江南梦服装专卖店给砸了。 不仅如此还把店里的一个女伙计给打伤了。 女店员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脑袋碰到了桌上,磕出了血来。 金陵府尹廖俊听到属下汇报这个消息后,脑袋都大了。 “大人,此事现在该如何处理?”吴通判开口问道。 如果是寻常的寻衅滋事,处理起来一点都不复杂,吴通判自己就能处理了。 可这件事双方的身份实在是太复杂了。 带头闹事砸店的是太学院的读书人,能进太学院,家世就简单不了。 而被砸的店铺,外人只知道是一间新开的成衣铺子。 可身为京城的府尹,廖俊是知道这个招牌叫做“江南梦服装专卖店”的成衣铺子,背后可是明记。 而明记的背后,则是那个男人。 “你先稳住,我去找李相汇报此事。”廖俊开口道。 “可当事苦主此刻已经在衙门求告了”吴通判开口道。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府尹廖俊打断。 “你稳住双方,谁也不得罪就行,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为官这么多年,还需要本府来教吗?”府尹廖俊面色一沉,沉声道。 “在我回来之前,出了什么差错,你自己负责。” 撂下这句话后,金陵府尹廖俊便是戴好官帽,直接走出府衙,往中书省方向而去。 只留下吴通判一人留在原地,脸上满是苦涩。 要是稳住双方真这么容易的话,这廖俊还会去中书省上报此事吗。 两不得罪的后果,往往是把双方都给得罪了。 府尹廖俊显然是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只是他又不得不接。 在这种时候,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能够深刻体现。 这就是官场。 中书省。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后,府尹廖俊终于等李善长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得到了他的接见。 “是廖俊啊,下边人也真是的,不早些通知。难得见你过来,坐。”李善长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开口道。 因为客人来访,吏员端着新沏好的茶水走了进来。 廖俊从送茶的吏员手中接过新砌的龙井,小心放在李善长身前,郑重摆放好后,然后接过自己这杯。 在和吏员点头示意后,这才坐下。 “下官知道李相日理万机,因此平日里也不敢叨扰。可今日这件事情,情况有些特殊,下官不敢擅断,这才前来想请李相斟酌。”廖俊小心翼翼说道。 李善长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开口道:“什么事,你说吧。” “是!” 廖俊点了点头,接着便是将早上在金陵城朱雀大街上发生的那起打砸店铺的案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廖俊说法用词都十分讲究小心,全程都是用客观的叙述视角,没有预设任何立场。 却把双方身后的背景,以及金陵府尹衙门的难处交代得一清二楚。 京城国都的府尹,这个位置可不好坐。 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好的。 李善长在听完廖俊的汇报后,放下手中茶杯,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廖俊一眼。 难怪眼前这个家伙能够在这个位置坐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 李善长看着廖俊,点了点头,开口笑道:“你身为金陵府尹,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吧,你认为该如何?” “李相救我!” “卑职如果知道如何解决此事,就不用老劳烦您了。”廖俊开口道。 “我这下,有可能会两边都给得罪了,到时候我这个府尹的位置还能坐得安稳吗,倒不如我现在就直接把自己头上的乌纱给摘下来。”廖俊说着还真就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给摘了下来。 这话自然不是说廖俊真的就不想做这个官了,如果真不想做官,他又何必来中书省这一趟。 这点李善长看得那是一清二楚。 廖俊无外乎就是想表达自己遇到了难处,想找李善长拉一把而已。 李善长眯着眼睛看着廖俊,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廖俊见李善长没有反应,整个人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他哭丧着脸,说道:“这事表面上只是一起打砸闹事,可实际上,其背后却是以宋学士为代表的全天下读书人与杨国公之间的较量。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起全天下读书人的抗议。” “这世上最毒的武器,莫过于读书人手中的笔了。到时候下官如果被无辜波及,成为天下士子口诛笔伐的对象,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下官淹死。”
廖俊太清楚这帮子儒家子弟了,这帮子读书人心脏得狠。 今天只要他派人将这些打砸寻衅的人抓捕归案,那么他们府衙前脚拿人,后脚估计有人连戏码都编出来。 最为常见的就是,狗官屈服于权威,没有丝毫礼义廉耻。 见廖俊终于敞开来交了句心里话,李善长呵呵一笑,摆了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 “李相啊,您就别安慰我了。” “本相是说,你把现在这些读书人想得太好了,如今的读书人不仅会动口,而且还会直接动手,到时候怕是你走出家门,就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馊鸡蛋砸中你脑袋。”李善长笑道。 听了李善长的话,廖俊差点没忍住一口老血直接喷出来。 “李相,都事到如今,您就别拿下官开涮了啊!”廖俊要崩溃了。 李善长开口笑道:“好了,一点小事而已,你怕什么?” 廖俊闻言一愣,旋即便一脸欣喜地看着李善长问道 “李相的意思是,这事儿有缓?” 李善长忍不住摇着头笑道 “没缓,没缓。” 说罢,李善长便拿起一份公文,而后起身悠悠的说道:“你身为金陵府尹,那就只要做好你身为府尹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依律办事。” 廖俊被李善长给彻底的说傻了。 一脸迷茫地看着李善长。 敢情自己方才说那么多都是白说,李相国不会是年纪大了,痴呆了吧。 当然这话,廖俊是不敢说的。 不过眼下,在廖俊看来,要不是李善长傻,要不是他傻。 反正总有一个人是傻的。 “李相国此话何意?”廖俊小心开口问道。 李善长见廖俊还不明白,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也说了,这件事背后是两拨人在打架,可这又关你一个金陵府尹什么事情呢?” “是你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你只不过是依律抓了打砸寻衅的暴徒而已,人不仅要抓,而且还要从严从重处理!” 说罢,李善长便兀自背着手走出了会客厅。 只剩下了一脸问号的廖俊。 李善长知道,自己这话如果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廖俊要是还没有听懂的话。 那这个人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去帮了。 廖俊望着李善长的背影,小声呢喃道:“这事不仅要办,而且还要狠狠的办?” 一边嘟囔着,廖俊的眼睛也愈发的明亮了起来。 “妙啊!” “不愧是李相啊!” 对于身为金陵府尹的廖俊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在他的地头上,那么想要片叶不沾身,那是已经不可能的事情。 这件事无非两种选择,第一放人,第二抓人。 如果选择放人的话,那么廖俊不仅仅得罪江南梦服装专卖店背后的杨宪那么简单,他还没有尽到身为金陵府尹应尽的职责,等于是疏忽职守,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他丢官帽都还是轻的。 那些读书人也不会念他的好。 而选择抓人,起码廖俊自己履职到位,在规章程序上,没有履职风险,对于朱元璋,对于朝廷都有个交待。 而且还能博取如今官场第一红人杨国公杨宪的一些好感。 唯一的坏处,就是会得罪那些读书人。 这个时候,李善长那番话的含金量就上来了。 将这件案子从严从重处理,将整件事矛盾彻底激化,这也是向那些读书人无形释放一种讯息,那就是有人在背后干扰此事,在向他施加压力。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到时候,矛盾直接转移。 那些读书人的矛头将会直接对准杨宪。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以律办事的工具人而已,他又能怎么办呢?谁还会在乎他? 想通这一切后,廖俊嘴角扬起了笑容,整个人彻底轻松了下来。 他几乎是飘着离开的中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