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续花雨游记(所谓真实)
我曾在书中读到这样的话:“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万人中万人同位。天生无贵贱,然天地间有聪慧之人、愚笨之人、富裕之人、贫困之人、杰出之人、卑贱之人,即人与人间地位可有天壤之别。在此之中,贤者与愚者之差为学问之深浅。于世上有难事易事,迎难而上者遂远近闻名跃居上位,遇难退缩者遂默默无闻身微命贱。所有需竭尽精血、纪念牵挂者谓之难事;所有只需四肢出力,头脑放空者谓之易事。因而医者、学士、差役、甚至商贩、广招仆役之地主乡绅,遂均为位高权重者。[1]”作者说的不一定对,但是很现实。社会只需要学问渊博者,若非本就有后路可走,脑袋空空的“愚者”往往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人们抵制社会达尔文主义,但是却都躬体力行地践诺着达尔文主义。我时常后悔于过去数年没能把握机会好好充实头脑,如今落得如此地步,想再去学习时却发现再没有那样的空闲与精力去支持我奋斗了——实在要说的话,时间确实是可以挤出来的,但工作劳累引起的怠惰总让我蹉跎岁月。 自打从学校毕业后,曾经仰赖于父母供养而衣食无忧我,突然被卷进了自食其力的深渊漩涡之中。尊严让我拒绝了父母的资助,但无论是出于虚荣心的鼓动,抑或是屈服于物质舒适区散发的诱惑,却从不敢尝试降低生活质量。为了弥补花钱如流水的坏习惯,我曾一天打了三份工。资金短缺、心身贫乏、对成家立室的渴望与现实中赤裸裸的差距都让我陷入无尽惶恐。我再也不能像读书时那样以梦为马,所谓的闲适与浪漫也逐渐离我远去。我不得不看所谓“凌晨四点钟的太阳”,不得不“背着月光捡起地上六便士”,书中描写的场景有多么浪漫,现实中的生活就有多么丑陋。我逐渐觉得对苦难者的歌颂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也是对社会最大的伤害——谁也不愿在黑暗中负重前行。意识到那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始终只是个泡影般的美好幻想之时,我对父母的感谢便猛的涌上心头,他们为我建造一所遮风挡雨的温室该花了多少的功夫,承受了多少的困难和艰辛啊! 我辗转干了很多份活,在这城市中如同一只奔劳的野犬。那些名人自传里总会出现的什么“轻时做过学徒会计木匠和卖报纸的,由此开拓了见闻,积累了丰富的人生阅历,锻炼了坚韧不拔的性格,最后走向成功道路”之类的桥段时而涌上心头。自我安慰之余,又想起某个高中教师所说的:“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2]”由此,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得苦笑一声。现在我确确实实是沦为了为斗米折腰的市井小民了,但执拗的妄想仍然纠缠于心。到最后只好寄希望于某些不切实际的奇迹之说,希望能在某处闻达于世,脱离苦海——可惜现实生活不是梦,而是由利害关系组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杀机四伏的网。社会早已证明了能望见曙光的始终只有那些已准备好了的天命之人。 也许是生长环境使我铸造了一颗敏感的心,这是我的弱点,和大城市利来利往的生存方针格格不入。我会因为送餐跑到隔壁学校门口浪费时间而沮丧,平日也在害怕顾客投诉的郁郁中直到下班;进货时会因为三人行中那两人聊得火热而感到孤独,时常担心别人发现我被冷落的事实;就算是在咖啡店做着最轻松的帮工,也会为几盒坏掉而不得不丢弃的椰浆感到可惜……我也是个不大会排解郁闷的人,即便是难得和爱慕的对象出门游玩也会为钱的问题而担忧,与她牵手、亲吻前也会再三确认身上没有那股洗不掉的油味铁锈味。是啊,万千困难到最后都是钱的困难,我不想如此势利,但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我开始得病,失眠。我才知道,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熬死人的。 寂静的夜里,窗外有蟋蟀和牛蛙的声音。它们能活得很自如,因为它们还只有数千万年前形成的低级脑子,连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会。一个人没有道德,他就是疯子;一个人没有学识,他就是傻子。当一个人没有脑子,他就是蟋蟀和牛蛙,就能同时集合两种优点,也许活得不长(蟋蟀和牛蛙本来也活得不长),但是活得很好。 今天是我难得的休假。天空灰蒙蒙的正下着雨,车灯时不时在窗户上留下个模糊的拖尾。我和女友的关系断了,是她提出来的。我没有意外,她曾说过跟着不上进的男人没有希望,那我也只好衷心祝福她前程似锦。中午我随便做了饭吃着时,爸妈打电话来了,说是乡下的老屋老化严重得翻修,这段日子得回来和我一起住。我本来想说些什么始终没说出口,挂了电话后也没有预想中的失落,反而有一丝温暖。看着堆到窗台的垃圾袋、散落满地如地毯般的纸张和文具、还有积压成山发酸的脏衣服,我意识到得把家里收拾干净才好,毕竟自从父母回乡下常住后在没有搞过卫生。最终我战胜了慵懒,要是以前,真不敢相信自己会主动收拾房子。 到了下午三点多,工作总算是大致完成了,干净如新的房间让人精神爽利。除了在地板缝里找到了丢失多年的模型零件外,还在床下找到了一套弓箭,马桶后面也找到了几本杂志,甚至是本以为丢掉了的风筝也找回来了。当然,这些都不及堆在收纳箱里的、在各个柜子里翻出来的旧本子。毫不夸张地说,它们可是承载了我多年的青春回忆啊。可能这就是大扫除给我的补偿吧? 停下来后,渐觉房间内寒冷异常,空气也十分浑浊。我打开了空调的换气功能,等了好久也没起什么作用,于是便开了窗,给自己弄了杯龙舌兰,配着洒在虎口上的盐慢慢喝着,手里随意翻看那些旧本子。我从未想过翻看以前的记录是这么有趣,这是一面跨时空的镜子,稍稍泛黄的纸张上,写着陌生的字迹,勾勒出一个陌生的我。那个透明的小小的我,此刻也仿佛与我同在。风从窗户吹进来,就像是他埋头苦写时,手肘不自觉地碰到了我。我一边通过上面青涩的文字回忆旧事,一边暗暗嘲笑往日的天真可爱,又感叹着这些年自己的性格变化之大。最后,凝成了深深的惋惜之情,只得一口把酒液喝完,好平复怀旧心理卷起的波澜。 白纸黑字记录了我的成长,从小学到大学,从童年到青年,如同缓缓铺开的时间轴,把无法捉摸的时空更迭于纸上具现。当手移到最后一本上时,“梦的记录”这一标题使我愣了愣,然后我毫不犹豫地翻到了藏在记忆深处的某几页—— 那黄绿色的浪、花的世界、连同那个自称“造物主”的少年,所有记忆都如潮水般猛地涌上心头。 身子慢慢热了起来,房间里又闷又热。心跳很快,是酒精的作用。 我不得不合上书,拿伞出了门。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水汽给街道蒙上了朦胧的紫色滤镜,行人三三两两,宽敞少车的步道令人舒适。潮湿的冷风确实能让人神清气爽,然而,郁积于胸肺的那股郁闷是粘稠的,始终倒不出来也吞不下去。脑海里也始终没能摆脱那个绿色头发、瞳仁发光的少年。 我是打算到荔湾区去逛逛的,所以得经过人民桥渡江。在桥头这边能看到粤海关大钟楼在雾气中的倩影,每天早上阵阵钟声从这里传出,响彻半个广州城。桥上有些小摊贩,有卖栗子的也有红薯的,从炉子里飘出的紫烟混着特殊的香气,氤氲中萦绕着桥道,甚是诱人。但真正吸引我的还是这些衣着朴素的小摊贩,他们脸上挂着的笑并不是讨好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苦中作乐的笑。我们聊了会,无非是生活如何,工作如何之类的话题,他还开玩笑说我也应该来试试摆摊。虽说外表看着笑容洋溢,但我心里早已像是被铁锤猛敲般疼痛难忍。临走前,我买了两份炒栗子,放在了挎包的外格。 天空阴沉,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虽早已对即将到来的工作麻木,可还是会感觉异常的劳累。到了对岸时那股兴奋愉悦感已荡然无存,粤海关又在整修,只好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等走到爱群大厦的Y字路口前,我都是神思恍惚。 突然,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沿江路中央,居然有一个画展! 这是一个由十几块面板围起的展览厅,门口的告示牌上面有大大的“不要忽视悲伤与痛楚——震荡中的世界”几个字。黑色的网格状外墙嵌者玻璃,地上铺着厚厚的绒地毯,柔和的灯光从出口透出温馨和静谧,简约之余又不失庄重。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向远方,消失在紫灰色的傍晚之中。也许是天气恶劣或是主题小众的缘故吧,虽说建在了人行步道和车站边,但却孤零零的了无人气,就算是有一两行人经过也视若无睹,如同在雨中等候不归之人的少女。 在我刚踏入这“震荡的世界”中时,雨突然变大,如枪林弹雨击打在玻璃上。我松了口气,暗暗庆幸。 向前走去,左拐便是前厅——一张巨大的、扭曲的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只灵魂出窍的鬼魅,正在一片青色中痛苦地嘶吼着。这是一幅极巨大的油彩画,镶在黑曜石打成的墙壁上。 这应该是《呐喊》[3]吧?可我却觉得奇怪:我对画中的场景离奇地感到熟悉。仔细辨别后,我倒吸一口凉气,加快步伐走开了。此刻我的心怦怦直跳。画中的背景确实是在江边——准确地说是人民桥上,几个小贩和远处的钟楼及航船证明了这一点。那么,中间那个面容扭曲的人是谁?
应该是我看错了。一定是。 绕过前厅便是一条长长的稍弯曲的走廊,两边紫黑色的墙上都挂着各种画作,墙根的锦缎隔离杆和展示灯多增添了一点肃穆。上面的作品有诸如将便溺器换成了水晶马桶的达达主义开山之作《喷泉》;把软化的钟表换成了各色性玩具的《记忆永恒》;将人和牛切得更碎的《格尔尼卡》……黑暗的走廊通向似乎没有尽头,老实说,我已经感到释然了。我承认自己起初感到毛骨悚然,但并不想离开这里,因为脑袋很疼,脚也很累,内心还有压抑不住的疲惫。 灯光越来越暗,现在能看清的只有墙角和画框的微光。它们就像是飘在一片漆黑之中似的,而我,则是飘浮在黑暗中的来客……这里太安静了。两侧的画作逐渐变得无意义,用近乎奢侈的色彩来胡乱描绘着云雾样飘渺主题。仔细一看,就连写着介绍的牌子都消失不见。 这走廊是毫无尽头的。在我分神时,有紫罗兰悄悄地开放。 繁花……熟悉的繁花。当它们的藤蔓触碰我的脚踝时,我才惊觉这些调皮的小精灵,它们在沉寂中缝就了柔软的地毯,建起了更华美的面板。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既然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于是他就应该在这天歇息。他给自己造了个笼子,安息了。”一个面板这么写,旁边几个面板也写着类似的话语: “他在混沌之中做了最后的梦:梦见一棵樱树孤零零地没能结出果实,只是开出了粉红色的花,一朵花上要有七片花瓣。它没能等到第二天,死在了拂晓。”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 …… 够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我心跳加速,恐惧感几乎要把我吞噬。我立马加快步伐,出口处,灯光闪闪—— 雨已经停了。最后一架双层巴士结束了一天的行程,空荡荡的车厢扬起烟尘在我面前疾驰而过。司机似乎很急,几乎要撞上路口的石墩了。 这只是普通的街道罢了。 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也无谓什么花和梦了。这只是普通的画展,紫罗兰什么的也只是恶趣味的装饰物。我过于癔病了。 “嘿,你!请问!” 不多时,一个黄头发女孩撑着伞向我问路,可每当说道地点时却模糊不清。我问了好几遍,也没搞清楚她要去的是“西提糕点”还是“西堤码头”,只好往越秀区那边指了指,让她顺着沿江路一路走去。她连声道谢,走得很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看到这奇怪的展览了,她看起来很急,应该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吧?再回头时,不说那女孩了,就连画展竟然也连带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嘿,你有一个愿望呢。”空荡荡的大道上,不知哪传来了个空灵的声音。 我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人。雾气中,巴士靠站了,车灯在水汽中射出寒气。乘客们三三两两朝不同方向去,有的人明显走在原本盖着画展的路上,此时,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大笑起来。 现在的雨太大了,即便真有花与星辰的世界,那也请让它永远消失在记忆中吧。 —————————————————————————————————————————— [1]出自《劝学篇》(福泽谕吉,1880)。 [2]出自《山月记》(中岛敦,1942)。 [3]即画作《呐喊》(爱德华·蒙克,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