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老爸的谎言
拍广告是一件很干脆利落的事情，通常两三天，顶多三四天就拍完了。所以无论是导演也好还是明星演员也好，都挺喜欢干这种不费力也讨好的事儿。轻松愉悦。 像数叶这种每回拍起来都把自己搞的形销骨立黑眼圈的倒不是没有，很少就是了。 由此可见，强迫症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曹当今天穿的是一身干脆利落的牛仔衣裤。给他推进房间里，指着床铺，用很御姐范地口吻道：“睡！” “不是，姐，今天咱拍完就睡行不？”数叶苦着脸。 “不行。” “……” 数叶在她眼里，脱掉外套，脱掉那条发黄了的牛仔裤躺进了被窝里。 话说，面对御姐，咋就没有半点抵抗力呢？ 数叶嘀咕了一句，翻了个身，然后就做了个梦. 整个梦境是那种银·靡的绯红色。一边是穿黑皮衣的曹御姐，一边是长发白裙的刘花旦。 花旦弱弱地叫了声：“数叶，快来玩儿。” 曹御姐挥了挥鞭子，“道嗨你麻痹快去睡！” …… 这一觉他睡得心惊胆颤，但又极为深沉。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咚咚咚！” “咚咚咚！” 这是打雷还是下雨？他的梦境戛然而止，像是从中间断裂开来。揉揉太阳xue，勉强地睁开眼睛。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张航。看了看手机，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外面的敲门声愈发急促。只好一个鲤鱼打挺，额好吧，打到一半就起来不了。只好尴尬地躺回床上喘口气。喊了声来了。 敲门声停了下来。 过了三五秒。数叶揉揉鼻子，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子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口，李克跑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他没有急匆匆地冲进来，反而是双手撑在膝盖上，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呼哧呼哧地道：“出事儿啦！” ……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下午，李克一如既往地偷拍着，他躲在门口，架着机子往里头看。提前跟人打过了招呼，也没人把他当坏人抓起来。 在屋里，在他的镜头里——大妈吃完了饭，大爷正喂大妈吃着橘子。俩人甜甜蜜蜜，安安静静。突然大妈就开始呕吐，然后晕了过去。 “当时我都吓傻了，也顾不得拍东西，赶紧跑去叫医生。”李克在门口把事情挑拣着讲完，挥了挥手又道了句：“先让我进去喝口水。” “医生怎么说的？”数叶给他让开门口，回到床边，踢掉两只鞋子，开始往自己脚上套袜子。 李克一边翻找着杯子给自己倒水，一边道：“小医院，能查出个屁来，非得怀疑是食物中毒。”他喝了一大口水，舒服地喘了口气。 “真是食物中毒？”数叶问道。 “是个屁。”李克把杯子放下，骂了一声，“他家食物中毒了是喘不过气来的？你以为老太太吃的是河豚啊？” “……” “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情况？”数叶愣了一下，把衣服套上，开始穿裤子。 “一时半儿说不清，上了呼吸机，反正看上去是不太好。我让他们先给送张家口了。” “为啥不送到京城去？” “张家口近！” …… 这件事情跟他们的关系就在于，老太太的情况谁也说不准，要是什么病危情况的话，大爷家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他们得跟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不。 数叶穿戴完毕，胡乱抹了把脸就跟着李克往医院跑。 话说这两天一直也就跟大爷在打交道，光知道老太太身体不好住院了，却也没想到身体不好成这样。第一反应是最好不要出啥事儿，第二反应是现在这广告该咋整？数叶还是有点蒙的。 到了医院，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停车，他们正在把人往救护车上抬。 曹当扶着一脸惊慌的杨大爷在一旁看着。 俩人急急忙忙跑过去。 “大爷您先别急，有我们呢。”跟曹当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数叶开口安慰道。 杨大爷看他一眼，嘴里也呢喃着：“不急，不急。” 数叶不知道再该怎么去安慰他，朝曹当给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加油。 回过头来让李克先回去告诉那俩情况，“车就留给我们吧，救护车肯定装不了这么多人。” 李克吐槽了句，还是应下了。 不过再次回去之前他得先去拿回放在值班护士那儿的设备，这会儿也不急，索性在这里等着救护车开走。 几分钟后，这边准备就绪，向张家口出发。 数叶跟曹当一辆车，曹当开车。杨大爷作为家属陪同在救护车上。 …… “诶，这事儿跟她说了么？”那辆剩下的商务车上，半眯着眼睛的数叶突然问道。 “谁？” “杨大爷他女儿啊。” “没呢，大爷不让说。”曹当的语气有些无奈。 “啊？” “说是怕耽误女儿工作。” 数叶盯住窗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从日暮降临到华灯初上的这一段时间。是京城最美的时间。 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大城市最美的时间。 白天人、车、楼宇都差不多的颜色。反而让人觉得死寂。 而一到这个时间段，黑色降临下来。为了抵抗黑暗，一盏盏灯光相继亮起，一道道车灯划出流虹。京城里最繁华的区域，就会珠光宝气，灯火辉煌，明亮美艳地……就仿佛天上的街市。 这种景色要在高出才看得到——万家灯火，川流不息。那种温暖，或者颓靡，再或者是身处人间的归属感，仿佛能融进你的骨子里。 不过有人感受到的是万家灯火的温暖。 有人感受到的却是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自己点亮的孤单，这同样要在高楼上才能感受到，因为……高处不胜寒。 所以写诗歌颂京城的有。 唱歌哭诉京城的也有。 所以有人说，“走遍了南北西东，也到过了许多名城，但我最爱的还是我的京城。……唱不够那金瓦红砖太和殿，道不尽那十里长街卧彩虹。唱不够那新潮欢涌王府井，道不尽那名厨佳肴色香浓。” 也有人用凄厉的声音哭喊：“咖啡馆到广场有三个街区，那是月亮到霓虹的距离。” 站在公司二十七层的高度上，俯视着这城池小小的一隅。杨颖抱着手机，她没有对京城歌颂的心情，也犯不着沙哑着嗓子哭喊。只是觉着今天爸爸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十八岁开始就离开怀来沙城镇到京城来了。先是四年大学，然后又在京城里苦苦打拼，争取落地生根。每年回两次家，每个星期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这就是她能跟家里保持的所有联系。虽然回家少，虽然通话不算勤快，但在她的印象里，家还是那个家，虽然父母渐渐白发苍苍，但母亲依旧容光焕发，父亲依旧声音清朗。 可怎么……今天爸爸的嗓子有些嘶哑？像是刚哭过？ “别发愣了，赶紧把提案做完，明天还得交呢。”同事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摇摇头，坐回位置上再一次面对电脑。 噼里啪啦了一阵后，她再次停下手指，觉得有些不安。想了想，心道：“等忙完了这一阵，回去看看。” 两天后，京城。 李然公司的剪辑室里，数叶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大妈的状况不太好，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拍摄也只好停止。幸好的是李克拍到的镜头将将够得上完成剪辑。他熬了一个通宵，剪了出来。 本来没这么快，但脑海里无论是配乐还是帧数，似乎有种神来之笔的觉悟，让他能够做到不假思索地抉择。 伴随着《1997》有些悲伤的调调，屏幕里，背影，照片，娃娃，电话，四个特写晃过。那个穿白色衬衫，红色毛衣，黑色外套的干巴巴的小老头。一个人，一手提着橘子，一手提着饭盒，佝偻着身体，孤孤单单地穿过这座空旷到近乎无人的城，穿过看上去跟他一样年迈的接到，穿过整个成暗灰色的低矮的建筑群。 旁白是大妈被送上救护车那天大爷跟女儿电话内容。数叶在一旁记下了，李然找了个配音演员给配了出来，按照数叶的回忆和要求。这段声音，沙哑，朴实，稍微带点儿怯懦。 ——那是一种生怕被女儿发现他在撒谎的怯懦。 “喂，闺女啊，哦，我刚刚跟老朋友出去玩去了。”杨大爷接了电话，僵硬地咧了咧嘴。 “然后我们一起排节目，挺忙的。”他看了数叶一眼，数叶对他的谎话没法评价，只好同样僵硬地冲他点头。 许是电话那头，女儿问了一句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杨大爷答道：“没问题没问题，挺好的。” 他补充解释：“我啊吃得饱，睡的香，一天忙到晚。” 又许是电话那头，女儿说了句“最近闷不闷，开不开心。” 他答道：“我啊一点儿都不闷，那么多朋友，嗯你放心吧。” 再或许，电话那头，女儿按照往常惯例要跟mama讲两句。 可是她的mama在床上躺着，昏迷着。 杨大爷四出瞟了一眼，停顿了会儿。 给他憋急了，再憋出一个谎言来：“……你妈……你mama没在啊，她出去跳舞去了。” “没在，没在。” “没事儿……没事儿……挺好……挺好，没有事儿的！放心吧！” “你啊好好工作，不用担心我们俩，你忙啊，就挂了吧。” …… 大妈的身体情况不算太糟糕，普通的感冒加重，就是身子骨弱了，表现得特别明显。数叶本来坚持把他们的女儿叫回来，在大爷的坚持下只好作罢。 曹当捂着嘴巴跑到医院门口去哭，数叶也不好过，总觉着心里有快石头压着。 他一直追求这次拍摄的真实感，却没想到，当那些灵感和故事一旦真实起来，会这么呛。 他又想到了那天晚上的梦境，想到了老爹脱口而出的那些“好着呢”。 心情就像这个片子，他最后剪进去的那一句意味深长的旁白——“老爸的谎言，你听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