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云路仙尘
小颖罹难,中秋设宴被迫取消。 欧阳颜对外宣称,小颖因旧病复发,不治而亡。当日下午,城中百姓得到消息,皆心感沉痛。三日之内,无数人上门吊唁。欧阳然元阳大损,奄奄一息。经大夫诊断,此乃膏肓之症,无药可医,并断言难活过一月之期。得此消息,欧阳然木讷惊恐,一时间,深感痛心。 三日之后,欧阳颜将小颖的尸体盛于木棺,亲自送入穹窿山安葬。 是夜,浓云蔽月,郁郁沉沉。 山中呼啸的野风,将一切变得陌生。那个曾经鲜活的少女,此刻已是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眉间毫无生气。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吉时,她将长眠地下。想到这里,欧阳颜如同槁木。 他不知,妻子为何与弟弟通jian? 他不知,那善良美丽的姑娘,为何是妖邪的化身? 这些问题盘桓心中,让他郁郁不振。他已在棺材旁守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沉浸于浓重的伤感中,他每看一眼身前闭合的木棺,那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与悲恻,便一刀一刀地剜着心扉,如受凌迟之刑,迂缓却致命。面对事实,他心有恐慌,面对尸体,他的心绪难以自遏。 相比小颖是狐妖的事实,他更痛心于两人的背叛。 俗话说:兄弟妻,不可欺。对弟弟欧阳然,他一直坦诚相待。他可以拍拍胸膛,说自己问心无愧,从小到大,他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那日狐仙庙中,若不是自己割破手腕,舍命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吗?但为什么?自己好人做尽,到头来,却屡屡遭人背叛! 泪水滴落,难以遣怀,悲伤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令他生不如死。 夜已深,野风吹拂山林,天空黯然失色。 放眼望去,草木依旧葱盛。然而,待他心神回转,却又发现那茂盛的林木中,未免有几处残败之景。他不由失笑:天地万物,岂有永恒之说?人间情感,何来长久之谈?这些不过是生命中的昙花一现,过眼云烟,来的快,去的也快。念及此处,满腹苦涩,无处诉说。 睫毛粘附,眼前,忧喜叠加的岁月倏然而过,逝水留痕。 是谁,在那山谷之中,诉说铮铮誓言,让他的心彻底沉/沦,一路颠簸?然而,当日的誓言终成白日虚空,大梦一场。想起那翩翩起舞的蝶影,此刻,却已成了黄纸燃尽的黑蝶。 誓言如何?谎言又如何? 所谓誓言,不过是脑袋一热,随口说出的情话罢了。 仰望星汉,他蓦然垂首,但见皎月下的朦胧山头,绵亘悠长,似是青丝难断,历历不可数。他心中一动,愁勾眉梢,自语道:“人生在世,有情多苦,无情总比多情好……” 情仇难断,他取出怀中玉萧,对着眼前寂寥的群山,哀哀吹奏一曲。 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清风明月》。 那是一曲《凤求凰》。 不知为何,他想起古时,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事,心中笑道:“自古男儿薄幸,但如今看来,女儿难道不薄幸吗?世事难料,世态炎凉,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薄幸?即便是爱人、亲人又如何?身陷红尘之中,万般烦恼难以抛却,不如身处青山之外,孤身一人反倒自在。” 想到这里,笛音悠悠传响。 《凤求凰》本是琴曲,现以笛代琴,音律更是清婉。 本想借曲子安慰自己,可没想到笛声一起,愈趋悲伤。一时间,竟止不住这哀伤的音调。漫山遍野,万籁俱寂,唯有笛声穿风而来,发散天外,不知何时,惊扰了一方云游仙人。 少时,一朵祥云盘踞空中,云中传来几句唱词: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唱至此处,云中传来一声朗笑,却是不断重复那一句“使我沦亡”。 欧阳颜蹙眉听着,此乃《凤求凰》的琴歌,这山中人迹罕至,是谁在歌唱? 目光一转,见头顶飞云急下,云中走出一位老翁。 那老者身着道装,看似疯癫落脱,不修边幅,但从云中落下,非仙即圣。欧阳颜大惊,见神仙路过,便要行礼。老翁嗔癫一笑,谈笑挥霍而至,随手一扬,已止住他弯下的身子。 欧阳颜问道:“老神仙为何要唱《凤求凰》?” 老翁笑道:“老夫云游至此,忽闻笛声潇潇,宛如天籁,这才和歌而唱。这首《凤求凰》本来甚好,音节流亮,感情奔放。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虽是私奔,但双方感情真挚,倒也成了一段千古佳话。但老夫方才听你一曲,离愁难断,哀哀怨怨,与此曲意境不符,实在是糟蹋了一曲好歌。尔可知,这世间之事,皆为云烟。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说着,从欧阳颜手中夺过玉箫,兀自吹奏起来。 欧阳颜本就是身怀仙心之人,胸有宿慧,一闻此言,再听此曲,心中早已彻悟。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什么人间情感、是非因果,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好了二字。然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一旦想通,所谓的爱恨情缠,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老翁见状,点头笑道:“老头子所言,你已经明白了。” 欧阳颜笑了一声,说道:“老神仙教训的是。只是这红尘之中,爱恨可放,唯有一件事我不得放心。圣人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只有一位弟弟,现遭妖孽吸食元阳,身染重病不起。若吾弟亡,欧阳一脉至此绝矣。望老神仙妙手回春,略施仙法,救吾弟一命。” 老仙翁捋须笑道:“自己摆的烂摊,还得自己去收拾,且去,且去!” 欧阳颜便笑一声,见吉时已到,双手发力,将盛放小颖尸体的那口棺材埋入坑中。少时立碑,只留四字:愿君走好。老仙翁颇为满意,一把抓起欧阳颜的俗身,腾云飘飘而去。 自此,又过三日,欧阳然从昏迷中醒来。 当他得知,是大哥与一位老神仙救了他,他的心中激动万分。想来大哥施以援手,便是不记恨自己了,日后,找个时机跟他解释此事,弄清之后,矛盾自可化解。但转头一望,见周遭之人皆哭鼻子丧脸,便觉不对。一眼望去,不见大哥身影,心中更慌:“大哥去哪了?” 丫鬟小玉苦着脸,说道:“二公子,府主走了!” “走了?”欧阳然一脸疑惑,见小玉悲哭不止,问道:“他去哪里了?” 小玉说道:“府主和老神仙救活你后,他们二位便腾云而去,说是去天外享福,再也不问红尘之事了。临走前,他将府主的位置传给你,还留下一封信,说让奴婢亲手交给你。” “什么,大哥和神仙去了天外?”欧阳然大惊。 小玉点了点头,把信件从口袋里取出,递给他:“这是府主的书信,请公子过目。” 欧阳然心中沉闷,颤抖着拆开书信。 白纸黑墨,笔走龙蛇,只有寥寥数字:“往事已过,无需介怀,愿弟心中常存善念,善待当地百姓,发奋图强,勤俭治家,一切好自为之。百年之后,尘缘未断,终南再见。” “百年之后,尘缘未断,终南再见……” 看到这句,欧阳然心有所触,按捺许久的泪水终于奔涌出来。泪光闪闪,似乎映出了那道坚毅的身影。清秋河上,仰望星汉横流,身感夜雨风吹,一支玉箫,一曲笛歌,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记忆啊!然而此刻,兄长离去,永世难归。所谓物是人非之痛,莫过如此了。 小玉见状,问道:“二公子,信上写了什么?” 欧阳然强作苦笑,说道:“没什么,大哥说让我们好好生活,好好对待当地百姓,莫要想他。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还会回来看我们。他还说,希望那时,我们不要让他失望。” “原来府主还会回来,那么二公子,您可要努力了哦。” 欧阳然失笑一声:“那是自然。” 一众家仆轰然而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欧阳然只觉心中滞涩。手心里仍死死攒着那份书信。“百年之后,尘缘未断,终南再见。”十二个字,如同枷锁一般,紧锁他的尘心。 ………… 云鸿长叹一声,亲眼见证欧阳颜、欧阳然的红尘经历,心中感慨良多。 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一切因缘,皆由“情”字而起。或许正如欧阳颜所说:世间之事,有情多苦。他虽知道,事情发展成这样,这其中的确有些误会。比如小颖的判断,七年前,她身为狐狸,被欧阳颜所救,见亭中弹琴之人,分明就是欧阳颜。 七年之后,兄弟二人互赠琴箫,竹林相遇,她却将那人当成欧阳然。 事到如今,云鸿作为旁观者与见证者,仍有几点不明。 其一,欧阳家继承大圣遗音,与上古儒门有何关联? 其二,欧阳然与欧阳颜日后的身份,可真是恩师司空浩然与剑仙虹颜? 其三,小颖死前所言,心爱之人,从来未变,这是何意? 心中正想,忽闻“轰隆”一声,天雷巨响,眼前景致霎成废墟。四面波澜水起,天地间氤氲出万道霞光。云鸿只觉浑身一颤,数日不能动弹的元神,忽然放松开来。丹田之中正气奔涌,将这几日积聚的疲劳一驱而散。眼前,白光耀眼,渐聚成一块晶玉,落入他手中。 云鸿见之,如梦初醒,惊道:“脰玉之髓!”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一阵“咯咯”恶笑:“我道是甚,原来是此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