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节
娘娘的脸色很苍白,神情还算宁静,但紧握着坐椅的手,显得有些痛苦和不安。 她是大安三年入宫,第二年,封燕国王妃。乾统初年,册封为皇后。与天祚帝可谓同富贵共患难的夫妻了。 事实上不止悲痛,她这时候更紧张,甚至恐惧,但她是监国的娘娘,她要给秦王做出榜样,所以不能流露出太多情绪。 耶律定年龄渐长,计划明年便会正式登基亲自处理国政,延请了诸多老师教育,无论德行还是能力都表现的优秀,但毕竟还是少年人,乍知父皇驾崩,又是遭遇在那等凄凉的境况之中,难免悲痛,但在金兵环伺之下更多体现出是害怕。 节度使萧抗剌站在阶前,说道:“为君者当为臣民之表率,纵泰山崩与前而不可变色。” 话说得激昂,但空泛。虽然也是至亲的骨rou,秦王既将荣登大宝,但年龄上终究稚嫩,仍然在根本上最信任和依赖自幼生活在一起的姨娘母后。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娘娘,说道:“小王明白……只是有些担心,父皇驾崩,金人难保不会乘势攻打兴中城,如今城里兵少将寡,重德林牙又远在西疆可敦,如何能够抵挡?。” 这便是血缘之亲的微妙之处,但凡危机时刻第一时间想到的必然是至亲至近之人,明知耶律大石此刻相距遥远,但耶律定在紧张中不知不觉仍首先想到的是他。 尚未见敌,先思其败,萧抗剌恨铁不成钢,厉声喝道:“挡住如何,拦不住又如何?且不论当年韩可孤大人以弱胜强,拒北安几胜金兵、耶律大石辗转西境,往复征杀。就单单是女真人几临兴中城,武将横刀于阵前,文士痛斥在城上,百姓备战,全民皆兵,可曾有一人惧过?” 娘娘见父亲说得激动,唯恐其失了君臣礼数,枉被专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谏官们拿住把柄,连忙令内待太监撩开遮掩的珠帘,搀扶着走到秦王身旁,握住他的手,接过话头温言说道:“可还怕否?” 耶律定少年心性,被萧抗剌一番话说的两颊晕红,胆魄被激发得肿胀起来,勇气大增,反握过姨母的手,眼却望向萧抗剌,带着挑衅的口吻说道:“不怕!就算女真人打进兴中城,我也不怕。既是一死亦不怕!” 虽然耶律定已非是童年,但出言无状更显大不吉利,娘娘也顾不得金殿威严,此时阶下正有正襟危立的文武臣子分列两厢,连着声“呸、呸”吐出几口唾沫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叨咕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绸缪于未雨,防患在未然。君臣们很紧张,四处森严戒备,兵武连同城里的普通百姓,都在积极准备着战斗,虽然天祚帝的死讯公开,全城上下披镐挂素,但临战的紧张远大于亡君的悲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诏告天下,严惩避战逃跑的将员官吏。虽然明知道这不过是官样文章,国已不国,诏书下去也难起到实际作用,但朝廷的体面还是需要维持下去。一面传旨韩可孤努力向国,所达之意与当初萧干所传达的意思大同小异,无非就是扩大了权力,允其便宜行事。 —————————— 从昨夜到今晨,风一直未停,黄沙飞舞、雪花飘落,却没有悲戚之声响起。 隆圣城头也没有如其它存在的辽国城池一般挂白以悼天祚皇帝驾鹤西归,这倒不是韩可孤不忌臣子礼数、抑或隆圣物资供应困难,不具备相应置办的条件。无论是营中存备的兵服甲衬,还是百姓家打织的布匹,只需要煮染漂白了杂乱颜色同样可以应用。工艺也不复杂,只需将布匹放在稻草灰水里浸泡即可了。只是他己经顾忌不及这些表面上的文章,自从得知天祚帝驾崩归西的那一刻,韩可孤的意识里便是一片灰黯,就像夜布把天包裹了起来,无星无月,没有一丝光亮透视出来。好比现时的风雪天气,潮湿而阴冷,惶恐与无措并存。 虽然当初天皇帝胃滞留金朝,但人活着,终究是个希望。如今成了第一位命丧他国的皇帝,其对朝野上下的打击之重、影响之广,如何让韩可孤心不煎熬? 他的右手紧握着悬在腰下的那柄七星弯月宝刀,这把曾经赠出去的弯刀,因为是天祚帝所赐之物,古望江湖习性,不愿取人所爱,又唯恐韩大人因此犯下欺君大罪,便寻个理由机会强行送还了回来。此时刀未离鞘,雪水击打出簌簌微响后流落到黝黑的地面。韩可孤的肩臂绷的极紧,握住刀柄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大,明显苍白许多。 他一直立定着望向远方天空,目光空洞没有焦点。从昨夜到今晨,始终保持这个姿式不曾稍变,他就像一尊没有知觉的雕像立在那里,一任眉间有雪积挂。 被风刮落檐头的脓包碎雪堕落在肩头,才被体温融化就又在寒风中重新冻凝成冰片,反射着天乍晴东方挥射出来的晨光,闪闪亮亮尤如官衙后宅屋顶上漂亮的琉璃。 一夜时间在沉默中过去。 雪满地,一片素白,仿佛是天地在为天祚帝做着追悼。冰面尤其反光,使东方喷薄的晨色极其明亮。韩可孤被晃得眼花,仿佛见天地间有流光溢出,虽在一眨眼间,却灼灼生辉。 身在隆圣城,却知天下事,他知道近期金宋辽之间发生了很多大事,在西北的土地上每天都在发生惨烈的厮杀。 隆圣无战事,武德无战事,兴中无战事,并不是因为金国人忘记了这几个地方,而是他们正处于两线作战阶段,战线拉得太长,暂时无暇顾忌罢了。 晨光照耀上他的脸,多出些光泽, 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在寒冷的晨风里飞飞扬扬,眉宇间挂的碎雪被鼻孔中呼出的热气烘得开始融化,淌到了口里,味道苦涩。 韩可孤一夜思考,他需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择,却始终难下决心。城墙上照明的火把逐次被护卫的军士熄灭,他立于皑白之中,根本不在意他们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