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留重止虎
更何况，这些底层农人，常年被官府拖欠、克扣、压榨，包括此次民采牛，也都没有按照市价采买，几乎是折了三成的价来定数。今日好不容易拿到了偿付，且已然听说了校尉府会不认两头失数，眼下这种分法，摆明就是拆开自家的偿付，匀给另外两家。 对于这些乡野小民，小利小惠或可礼让，但眼下可是两头牛的巨资。谁家养牛不得投入数年，并且有一、二人农户实属迫于无奈，是在官府要求下，不得不出让了自家耕牛。这些可都是血本，少一分一厘都不行。 “凭啥把俺们的偿付，分给他们家？” “就是，就是，你们官府都说了，让许大、许旺两家，自负亏数，凭啥他们家的亏数，让俺们几家分担。” “俺家原本就只有一头牛，被你们买办去了，俺们往后数年，只能靠这些数补贴生计，现在还要被分走，这日子，还怎么过？” “不分，俺不分，杀了俺吧，俺就不分。” 农人们尖声吵闹了起来，农政曹的大院里，瞬时被一片哀嚎填满。 “大家听我一言，我说过，此次只是校尉府先付六成半，余下缺数，年底之前，陆续会补到。”周坦大声喊道。 然而，这番话并不能让农人们信服，大家依然吵闹，甚至还有人动手要抢回那些偿资。 周坦冷着脸，忍坐在原处，蓄势待发。 不得不说，吴累一早如果按照这个法子来分发偿付，不仅不会闹到眼下这般情形，六户农人亦都会满怀欣喜。一则，此次本来就属于提前偿付，二则，按照以往惯例，也确有分期偿付的习惯，三则，一下子偿付了六成半，已属是少见的大数了。 偏偏吴累因为想不到“两头牛自亏”的解法，于是擅自决定让许大、许旺两家承担亏损，这怎么不会引起两家人的不平衡呢？ 也许吴累做这个决定，是认为许大、许旺两家相对殷实富庶，抵抗风险能力强于另外四家。可纵使许大、许旺是本地首富，如此这般偏颇的决定，铁定也会认为自己遭到了针对，哪怕能担风险，心头都不愿咽下这口气。 由得农人们吵闹了一阵后，周坦这才对一旁留重示意“管管”。 留重早就想在未来老丈人面前表现一番，当即腾的站起身来，手中水碗狠狠掷碎于地上，爆喝了一声：“刁民，安敢造次！” 这一声爆喝，显然蓄势已久，中气十足，震耳发聩。 再配上留重虎背熊腰之身姿，顿时让大院安静了下来。站在墙边的三老及啬夫，还以为要火并，人都吓得往院门方向多走了几步。 一旁周坦也被吓了一跳，诧异的看了看留重，又看了看地上被摔碎的水碗，心中真真正正的一通气血涌动。 妈的叫你吼两声，没叫你摔碗啊？摔的还是你未来老丈人的碗？你不知道你未来老丈人家中用度不丰，你还摔碎人家一个碗？真是虎！ 收拾好心态，周坦从小椅子上站起身，面向众农人。 “我说了，此次是吴农政弄错了，校尉府只是先偿付诸位一部分，至于余数，年底之前，一定会补上。若尔等信我此言，便各领一份先行回家，若不信，偿资以‘陷纠纷’之因，暂收农政处，等纠纷厘清，再行配发。”周坦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务必让所有人都听明白自己的话，自己并不是在跟大家商量，而是在威胁大家。 他知道自己此举，属于用强，但目下农人心中已有焦躁，且还是聚众的局势，若不用强，今日可不晓得会闹出什么局面。 农人们自是不愿意已经到手的偿付，再被暂扣，谁能知道暂扣期间又会出什么差池，彼此面面相觑，只能认了当下结果。 “敢问尊下，余数，真的能给俺们吗？”一个上了年纪的农人，小心翼翼的试问了一嘴。 周坦自然是不能作保，他刚才所说这话，无外乎是为了维稳局势。 古往今来，官府分期偿付，中间有短数者，实属正常。他的本意，只是先帮吴累化解眼下的危机，这些农人得了六成半的偿付，用度两三年不成问题。至于余下三成半，数额委实不小，无论是吴累还是自己，都无力承担，大抵只能用官府失信来赖掉。 不过，当他看到这位老人祈求的眼神，心头不禁感叹。 这些农人又有何错呢？何故要担此亏损？ 说白了，他们的牛，原本是可以不卖的，甚至他们本意也不想卖。牛做为农人最重要的牧畜，几乎可以被当做他们的家庭成员来看待。如今被迫转卖，因他人的过失，而得不到应有偿付，何其的委屈和痛苦。 自古以来，天灾发生时，都必须由官府承担赈济，这是官府的责任，亦是官府的义务。只因为官府本身占有极大的资源，也具备极大的权能。能力愈大，责任愈大，此为俗说，亦是至理。若得了权能而枉顾贫弱，那便是昏庸，甚至是恶。 毕竟，没有人逼你去得这权能、享这资源。人得自知，不行就别上，上了就得干好，干不好就得挨骂。所谓“你行你上，不行别嚷”，都是诡辩的谬论。 终究还是逃不出那句话：“正确”和“善良”之间，度制永远只会遵循“正确”，而人，则是可以选择“善良”的。 “老人家，我周坦，向你保证，一定会补上。”周坦正色的说道。 此言一出，农人们自是感恩戴德，但一旁的吴累却懊恼不已。 补？上哪里补啊？两头牛，三万二千钱呢！ 农人们按照周坦的交代，将所有偿资均分成六份，每一户取了一份，各自离去。 许大、许旺两户人家还对周坦躬身道谢，可算是消了二人心头大虑了。 三老和啬夫跟吴累闲话劝说了一会儿，也都相继离去。 院落回归清净，吴累则失魂落魄。 阿娣乖巧，主动去收拾地面上被摔碎的水碗。留重见了，自然殷勤上前协助，收拾过程中，手背还不小心触碰在了一起，二人的心跳不禁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