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世高堂(蚕川篇)
玉里举着烧烤枝凑向芮蚕姬,芮蚕姬张着小嘴凑在山海鳗肝上,一人一兽同时看向山头上的小男孩,双双保持着喂食姿势,僵立原地,动不能动。 小男孩举驽的架势威武雄壮,喊声气动山河,见玉里还不放下芮蚕姬,小脑袋一扬,再次大叫道: “呔!妖狐!看我阮府少将芳年在此,你还不速速放下那个女孩!!” 玉里和芮蚕姬的目光在空中来回交流了好几圈,雪狼狐摇摇头,芮蚕姬也摇摇头。 山海鳗肝还是那么膏香四溢地摇晃在芮蚕姬眼前,她可是真的饿了,当下顾不得还在山头上直嚷嚷的小男孩,一口就对着鳗肝咬了下去,玉里自然将烧烤枝向前微微一送—— 然而这个动作看在山头上的阮芳年眼中,正是巨大妖狐将树枝往少女脸上一戳,准备把她也串上了一起吞食的模样,当下“啊”地一声怒吼,满弓绷紧,小手一放,“啪”一支金禹毽便直挺挺地射了过去。 哧溜一声,金禹毽射中了玉里的额头,埋入长长的白狐绒中。玉里两只狐眼向上翻翻,一声不吭地看去小男孩。 阮芳年一见雪狼狐中了金禹毽非但没倒下,还像个人一样坐在那儿看他,不由吓得嗯啊直叫,连连后退,满地的小腾蚺们却怒不可遏,哗然跃起,啾啾啾地叫嚷着朝阮芳年的山头追去。 阮芳年大叫一声,摔下弓弩转身逃命,小身子还没攀上身后山岩的一半高就被率先冲来的一只小腾蚺咬住了脚踝,男孩惨叫着拼命攀爬,小腾蚺越聚越多,转眼裹满了他的下半身,阮芳年发出一阵哀嚎。 芮蚕姬原本嚼着鳗肝,抱着玉里的爪子笑眯眯地看热闹,直到这当口儿才反应过来,忙从狐腿上一跃而起,向山头全速飞去。 玉里翻个白眼儿,晃晃脑袋,斯条慢理地也跟了上去,到了山头下嘘一声狐口哨,小腾蚺们便止了攻击的凶劲,一个个从岩石跳回它背上。 芮蚕姬抱起失魂落魄的阮芳年,小男孩刚从山岩上跌下来,蒙头垢面,满身泥泞,身上的金编马靴、裤腿和襟摆全都被小腾蚺咬烂了,他一见芮蚕姬这等天女般的jiejie过来抱住自己,不但没开心,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抽噎一边道: “你。。。你不会也是妖怪吧,不然为什么狐妖不吃你?” “那不是妖狐,是雪狼狐,一种仙兽!哪,它的名字叫玉里,小弟弟,你今后可不能再叫它妖怪了哦,仙兽是有自尊的!” 芮蚕姬笑盈盈地哄着孩子,像阮芳年这样七、八岁的小娃娃,她还是头一遭遇见,阮芳年擦擦眼泪,坐在她腿上看看山下百无聊赖的玉里,惊魂普定地道: “也对。。。它不怕我家传的金禹毽,如果是真的妖怪,肯定会怕的!可是这些银光闪闪的东西肯定是妖怪,我刚才还差点被它们吃了!” 芮蚕姬转念一想,这些小腾蚺前日在城中确实造下了不少杀孽,很多百姓都对自己这一百个孩儿恨之入骨,倘若让这小家伙宣扬出去,说看到她和玉里跟一百只小腾蚺妖混在一起,那后果不堪设想,当下指尖渡起一道催忘术,往小男孩眉心间一点,男孩连打两个哈欠,歪头在她胳膊里睡了过去。 芮蚕姬回头看看玉里,雪狼狐起身背着一百只小腾蚺走到岸边,扭头看看她,朝碧湖深处涉去,转眼消失在一片烟波浩瀚中。 芮蚕姬松了口气,再施法催醒小男孩,问道:“小弟弟,你在这里跌跤了,你家住在哪儿,jiejie送你回去好不好?” 阮芳年稀里糊涂地看着芮蚕姬明媚无暇的俏脸,半晌才想起作答:“好,我是白帝城外、阮将军府的小少爷,我叫阮芳年。” 当芮蚕姬和阮芳年迎着西下的斜阳,互牵着手走出环抱密湖的苍山脊线时,雪狼狐玉里在碧湖中央浅浅露出脑袋,目光忧郁地看着芮蚕姬娉婷纤弱的背影。 它掉头在水中翻一个身,千里碧湖上顿时高浪四溅,水花涛天,雪白的狐身消失不见,一大截粼甲铮铮、银白花花的腾蚺肚皮在碧水中冉冉浮了上来,很快又沉没下去。 一百只小腾蚺们唧唧喳喳地跟着往深水里钻,偌大的苍山环峦之中,只见大大小小的水生灵兽纷纷从碧湖里爬上来,慌里慌张地蹿进了四周茂密的山林间。 夜幕届临时,二人刚刚下到苍山的腰峦处,远远便见一队人马正从山脚下打着灯笼寻将上来。 一名将宦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匹高头明马上,手中扬起绣了“阮”字的督帅府黄黑大旗,此人一见到沿着山道缓缓走来的芮蚕姬和小男孩,立刻挥手示意后方的队伍停下。 阮芳年一见来人,丢下芮蚕姬便向为首执旗的那位将领跑去,将人一跃下地,将阮芳年从地头上抱起道: “芳年,可找到你了!这两日把阮府上下急了个底朝天,你知道么?” 阮芳年哭丧着脸:“殷翔哥,若非你昨日硬不肯陪我入山寻找那些吞吃百姓的妖兽,我又怎会一个人进入苍山,以至迷失到现在?” 那位名唤殷翔的男子掸了掸小家伙身上的灰尘,叹道: “你小子胆子还真大!阮督帅千叮万嘱,妖魔入城期间不准任何人出府,你竟还敢带了几个家丁跑到苍山里去找妖怪!其他人呢?” 阮芳年抓抓脑袋,努力回忆道:“我与他们在苍山中腰里走散了,后来。。。。我从山上滑了下去,是这位jiejie救了我。”遂指向静立一旁的芮蚕姬。 殷翔整了整冠带,牵着阮芳年的手走到芮蚕姬面前,双臂一揖,清声道: “多谢这位姑娘在深山中救下阮府少主!我想阮督帅和主母定然很想当面答谢姑娘,姑娘可愿随殷某同行,前往阮府,一见督帅夫妇?” 芮蚕姬正欲拒绝,忽听一旁的阮芳年大叫起来:“糟糕!我的金禹毽,金禹毽不见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大吃一惊,殷翔急道:“金禹毽果然是被你带了出去!小祖宗,这可是上古仙君留给阮家的镇国之宝,你怎能给弄丢了?!” 阮芳年哭丧着脸:“若不是所有妖魔鬼怪都害怕金禹毽,我哪敢一个人进苍山啊?” 殷翔连连摇头:“罢了罢了,金禹毽定是被你掉在了山中,好在此物镇邪,就是掉在某处,恐也无妖灵敢去叨扰,待将你送回府上,明日我再多带些人马来搜山便是。” 遂又转向芮蚕姬道:“姑娘,可愿与我们往白帝城郊外的阮督帅府同行一遭?” 芮蚕姬初欲拒绝,转念又一想,那金禹毽还留在玉里的脑袋上,只是阮家小公子被她消除了看见雪狼狐和百只小腾蚺后的记忆,如今不记得罢了。 而这小家伙来自的阮氏家族,正是自从上古以来白国延存在今日西疆大陆上的四系家族之一。 这在西疆之上翻云覆雨的四大家族,便是阮、齐、尉迟、枫丹四大宗门,如今整个白国地界和周边若干小国中的所有政、商、农、教等行为,也正是被这四大家族分辖统领着。 这四大家族中,阮系势力最大,故而名镇西疆的阮督帅府,便驻守在白帝城外。说起来这阮氏家族与上古白国和芮室王朝的关联,可追溯至二万九千年前,在当时便是首列朝纲,举足轻重的亲王之阶。 如今这阮姓的督帅府内竟又藏有山海仙君穆银川千年一度、撒向人间的恩德信物——金禹毽,这彼此之间,究竟是个什么联系? 见芮蚕姬沉眸不语,一旁的殷翔诚意拳拳,一再相请,芮蚕姬侧头看着他殷切的眉廓,颔首道: “好。” 上百人的车马一路浩浩汤汤、明火执仗地往白帝城外直直走了三十多里路,芮蚕姬这才在马背上见到了阖地连绵、巍峨纵横的督帅府一角。 大队人马行至正门前,一列百人的长队在殷翔的率领下进退有序,罗雀无声地停在府门正廊内。 阮府轩门向两旁咯吱推开,府中一片灯火通明,两队仆从打着火把匆匆跑下廊前石阶,为众人照亮了前景。 芮蚕姬在一地闪烁的火光中慢慢抬起头来,一道魁伟身影出现在两扇徐缓洞开的阮府正门之间,让她产生了一阵恍如隔世的幻觉。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君不闻天地渺渺化音沙,万古峥嵘一日归。 “父皇!” 芮蚕姬从马背上直接跳落地面,殷翔赶忙扶她,手却伸了个空。 芮蚕姬向前走了两步,一头跪倒在阮府长阶之上。 阮思辰看着眼前长伏在地的女孩,心底深处不断涌起一阵阵莫名的疼痛,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被剜去的一块心头rou,忽然间又飞回了胸腔内。 这种突如其来的缝合感却也同时牵动了久违的撕裂记忆,把一世一世垒叠的哀苦乍然释放到了整个身体中。 白国九军督帅阮思辰,戎马冰河三十余载,一生之中,还从未经历过这般切肤彻骨、生离死别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