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役者无疆
路,望不尽方向的长路,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归期,不见前程,唯有双足如矩,木讷直前。四周白茫一片,空芜荒凉,仿佛坠落回时间的原点,又如徘徊于岁月的尽头。 远方,突然传来细刃交接的连串声响,呯呯磅磅,清脆不绝,罗玄停下脚步,放眼顾盼,前方突然出现一大片遮天蔽地、葱葱郁郁的金黄花海,香风袭来,娉华袅袅,万盏妖娆,丛中的短兵交接声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突然噗嗤一声,光影嘎然而止,花丛中扬起女子的一声娇脆惊喝:“你怎地又不避开?” 丛中男子道:“你左脚旧伤未愈,我若避开,你必扑空,届时单足着地,岂非伤上加伤?” “那也不能站着让人刺呀!”女子情急,只闻花丛中扑扑簌簌,脚步纷乱,溅起一地香泥。 罗玄拔开硕大花梗走近些去,只见一名身着蓝衫素袖的年轻少女正搀扶住一名眉如朗画、面似雕岚的俊美少年:“你连日成轴,已受了我三剑!当真不要命了?歇一会再练罢!”。 那少年男子的瞳仁极为浅淡,一身修长青衣与身旁的蓝衫少女相映生辉,他摇摇头,自止了xue位道: “没时间了,明日便要上刑火殿索取解药,今天日落之前,我们必须练成这子水剑法,不然单凭你我,恐难挡赤帝十招!” 少女的云睫上拢起一层氤氲:“你果然与我一般,都如此偏重绛雪。” 和风再顾,花漾四起,二人对面携手,相扶着起身,站在金灿云海之巅,仿若下一秒便会双双乘风归去。 罗玄将二人看得真切,心头顿如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下一半,体内蹙发阵阵钻剿剧痛,他捂着胸连连朝后方退却,背脊猛地撞上一处冰凉的硬物,回头一看,竟是块人高石碑,上书宣桐二字——紫府。 “咣——啷——啷”,连串巨响撞入耳鼓,罗玄从睡梦中泠惊而醒。他打挺坐起,有气无力的阳光透过下原的厚重云层在他石床对面的崖壁上投下一抹微光,崖洞外的不归海岸正抛下数百条巨大的铁锚,层层叠叠的辅灵舰们缓缓驶入港湾,又一天纤役开始了。 罗玄起身,净面漱口,从瓦坍中舀了口水喝,在密密麻麻的窑洞壁上新刻了一枚“凤”字,这便拎起长褂,径直出洞。 三疆上仙岳飞谨遵冥曌皇谕,已用无极图的法力将冥疆下原、奈何汪洋、不归海岸等地全盘封锁,更将上原一日改为下原百年。百姓生魂与一众冥卒纤役一律只得进、不得出,唯一的去处便是万里之外的投阳洞。 日月如梭,沧海桑田,罗玄站在崖石上眺望身前的骸水怅天,掐指一算,上原已过了十日,这一年,亦是他留在下原、饱服纤役的第一千个年头。 千载之间,他在下原迎送各式生魂死魄前去投阳洞,因其役力非凡,往往一趟能运送数舰,成功投阳的冥疆百姓已远胜千万之众,年长积累的待转生魂们也已全部送走。 一日,罗玄在崖边夜坐,见到深海中冉冉升起一枚小浮沉骸,逐着浪尖,唱着儿歌,似思慕阳世父母,他心有恻隐,便主动向众冥卒请愿将这些浮沉骸也送去投阳洞。 冥卒们见他身强体壮,怕他闲来无事伺机出疆,便呈报了曌君,旷异天下旨,特准他将奈何汪洋中的千万浮沉骸也一一送去转生,按照它们的往世功德投作牲口杂畜等,也好过日夜困于深寒之中。 浮沉骸的业力自及不上正常的百姓生魂,故有辅灵舰送来时,罗玄须得尽生魂为先,待辅灵舰腾空出一两艘来,才轮得上浮沉骸们登甲。今日的百姓生魂数量偏多,罗玄看去一眼海面上零零散散的浮沉骸,一臂便拉起十舰——若他今日能赶工送完冥疆百姓,便可腾出足够的辅灵舰,在日落前一次送完剩下的全部浮沉骸。 一路马不停蹄,三大凶地势若踏泥,罗玄风过云隙般将百艘辅灵舰一一拖去了投阳洞。多年来的纤役已使他琢磨出一套迅捷高效的运输方法,他事先去各地野山寻来坚固巨木,削成木橼,配上滑轮,做成高大舰架,辅灵舰一旦脱海上陆,便被置于舰架中,一字排开,他腾云在上,手执数铁锚,一路风驰电掣,便能如拉橇般将多艘大舰一次性送抵目的地。 长此以往,以致下原的各路精怪们皆识得了当天空中一抹白衫驰过,地上烟尘滚滚之际,便是播种春耕的好去处。深层的土壤、埋藏的种籽和树根被碾过的辅灵舰架纷纷翻出表面,连农忙活儿都省了。 精怪们也要吃东西,原本居住下原的百姓们已全部迁往中原,罗玄的辅灵舰又固若金汤,精怪们吃不到rou,只好改吃粮食,也只好开始种地。往往罗玄一趟纤役回来,发现自己刚走的路线已被精怪们占据耕种,他只得经常更换路线,年长日久,硬是将整个冥疆下原弄成了一大片阡陌新田。精怪们适应吃素后,也渐渐改善了性情,有时辅灵舰橼卡在梯田里,还会帮着上前推一把。 送完最后一批百姓,罗玄拖着空荡荡的七艘魂舰赶回奈何汪洋。落日斜斜挂在海平线上,死气沉沉的海面一时浮光跃金,竟增了丝许暖意。浮沉骸一见他空舰归来,个个争先恐后地朝舰上爬。 罗玄登上桅杆将海面巡视一番,确定无遗后,便拽着满载活骸的三艘魂舰向投阳洞进发当日的最后一班纤役。 修罗山之后,越过平坡,将上须弥山脉时,远远见得天边似有一团火红光球正疾速袭来,那光球吞吐着澎湃流火,哗地一声将封印的天空撕开好大一条口子,从半天中的罗玄身前轰鸣着驰过,罗玄侧身一避,不料手上的铁锚攀滑而出,砸上地面三舰,三艘灵舰顿时倾斜倒下,浮沉骸们骨碌碌滚了一地,七零八散,哀嚎遍野。 这一嚎不打紧,四野八荒中的精怪久未开rou荤,也不顾是不是生魂,乍听见活物的声音,便兴高采烈地聚拢过来。 眼看啖食之势即将形成,罗玄心道不好,运气于掌峰,却不知如何下手——这些野地精怪们虽天性嗜血,浮沉骸们却也非善类,两厢遇见,已纷纷撕咬扭打作一团,难分攻受,皆是本能地欲吞食对方。 罗玄虽可将它们一同毙于掌下,可心中所念却是如何能保全两众物群,以致迟迟不决。正犹疑间,忽见被火球撕裂的天边阙口中又窜进一道耀银闪电,闪电之后并排尾随着青、白、橙、赤、紫、靛六道仙云。七道光环组成仙云阵,横越天空向火球前去的方向疾疾追下。 “银川!” 待罗玄看清来人,忙疾喝出声,仙云阵在天中慢了一慢,穆银川皱眉低头,见得他和下方异状,长袖一展,将地面的浮沉骸连根卷起,随手扬去,十万具浮沉骸发出连串哀嚎,转眼已被仙君掌力推入三十里开外的须弥山投阳洞中。 精怪们一见半路里杀出了仙君云阵,转眼间四下逃逸一空。 “多谢!”罗玄见他身法自如,半点不央无辜,正兀自慨叹,一抬头却早不见了穆银川踪影。恰逢此时,振聋发聩的巨大撞响从远方轰鸣而来,地面剧烈摇晃,宽逾数丈的地皲从冥疆深处分裂而出,一路延至须弥山脚,想是方才那横闯冥疆的火球在何处着了陆。 罗玄卸下辅灵舰,一路追随火球沿途留下的气痕,兜兜转转,终在冥疆秘境深处找到了火球坠落的实地。地面已被砸出一圈十里见长的坑洞,周围地沿寸草不见,内中却蜷伏着一块不足三米长、二米宽的血色晶石。 却见方才追随着穆银川的六道真光齐齐降落于坑缘一周,化作六名器宇轩昂的伟岸仙人。穆银川则独身临于坑缘上方,胤袍飘展,真光簌飒,他单手捻柳,状若世音,口中念念有辞,坑洞中的血色晶石便应声越缩越小,终于噗一声从地中弹起,乖巧跃入他掌心。 同样来自九霄云外,这枚血色晶石与罗玄在阳世中同女儿绛雪在长城晸观台上看到的玄机石却大有不同。玄机石辉煌盈动、飞扬跋扈,反观这枚血石,即便被缩微得可纳入银川掌中,仍依稀可见其周身瘢痕累累,沉痂赘赘,却又意外地自显襟怀磊落,不怒而威,不论远近,皆令人望而生畏。 罗玄一时为这晶石之气度所莫名折服,直觉一股前所未遇的温岸苍穹近在眼前,不由得闭上双目与之俯仰吐纳、共享生息。脚步刚向前微微一动,豁然间幽皇宇宙、大千微宏、上下博古、山海菩提等奇观异象纷纷迎面沓来,朝他脑海中如意识流般灌入! 他大吃一惊,连忙收住脚步,脑海中却又亮起穆银川那双幽寒无底的敛墨蓝瞳。 一睁眼果见穆银川正居高临下,冷冰冰地俯视于己,罗玄道:“此乃何物,缘何我一接近它便觉豁然开朗,恰如初被打开任督二脉一般?” 穆银川待掌中血石完全收入体内,缓缓应道:“此乃帝舍利,是帝佛如来涅槃后的精华璀聚。” 罗玄颔首,心道难怪此物能轻易破得无极图在下原部署的封印法力,却更奇了:“既是如此珍异之物,缘何会突现于此?” “它当然不该在此,是被我从南海大惜地打下来的。”穆银川言罢转身,六仙笼聚上前,一行人眼看腾云欲走。 “慢!”罗玄伸手挽道:“银川,我徒儿小凤至今仍受芮蚕姬的血咒所苦,你今日将这帝舍利收走,可有破解你徒弟的亡神血咒之法?” 穆银川的真袍下已冉冉腾起七彩祥云:“蚕儿的血咒自有我来供养,与帝舍利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