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年静峦寺苍苍有红妆(2)
王炳中拿在手里的檀木拐棍儿一会儿拄着,一会儿又抄在手里,悠悠地踱着方步,左顾右盼地一路向西。那条黄土夹杂着石子的土路只有一驾马车的宽度,经雨水的冲刷后变得沟沟坎坎,一路向西均是慢慢的缓坡到西山根下,沿山而上转过两道弯便是静峦寺了。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扛着耧的、牵着马的、赶着驴的;提着种籽掂着锄的,身背孩子手扬鞭的……一片繁忙景象。风风火火的庄稼主儿,看到王炳中有的点头哈腰地打着招呼,有的低着头匆匆而过。对那些打着招呼的,他从鼻孔中哼两声就算是回应,点点头或扬一扬手中的拐棍儿,是作答那些心目中平时看得上眼的主儿。 当红彤彤的太阳爬过树梢,他已沿着那条被踩踏得平镜一般的山道来到了静峦寺跟前。 处于崇山峻岭之间的静峦寺始建于明代,据说是为迎接皇妃省亲而专门修建的,或许从那时开始,这静峦寺便只有比丘尼居住。寺院坐北向南,沿一溜光滑的青石台阶向上,右拐便到了山门。山门外有一大块平整开阔的大场,能盛得下十多辆四驾的马车,人站在场的边缘向下看,那垒起的石墙便有四五丈高,再往下便是幽深的山沟,沟崖上长着一片枝繁叶茂的酸枣和葛条。站在崖边上,抽烟的人如果从掏出火镰②开始,向崖下沟里抛下一块石头,等点上烟袋后才能听到石头落底传来的巨响。 山门的东西两边各有一棵银杏树,灰褐色的树皮崩满了横横竖竖的裂口,硕壮的树干两人合围般粗细,主干之上的横干向四周开放生长,以至于东西两棵的树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两棵树一雄一雌,每到秋末,一棵树上挂满疙疙瘩瘩的银杏果,另一棵树则是闪亮的一片秋黄。 静峦寺随坡就势而建,一直向北便一点点地增高,大殿后便是说道讲经的法堂。也许是时日尚早的缘故,偌大的法堂中只有一个人坐在蒲团上闭目听讲,从后面望去,听讲的原来是一中年女人,虽看不清眉眼却也端庄秀丽,法堂的门口三四个男子一人手里抓着一大把杏,边吃边悄声地说笑。 王炳中从寺中出来,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手拉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嘻嘻哈哈地向后山上走,一扭头的工夫儿便过了寺院的山墙。那女人窈窕的风姿飘逸脱俗,头顶的阳光一般,灿烂而清爽热烈又妩媚。王炳中一激灵之后忽然精气神儿十足,猫捕鼠一般地屏声静气又穷追不舍,煞费心机地折腾了一阵子,到底也没有看清那女子究竟姓甚名谁,但看那绑在发髻上的花布条和一身火红的丝绸,也非一般人家的闺女,和她一起的那个男人,单看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是村东的赵世喜。 大坡地村乃至周围十乡八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有两家,除王炳中家之外,便是村东头的赵家——赵世喜家了。他比炳中大十多岁,近四十的年纪,论同村乡亲的辈分,王炳中平时管他叫叔叔。 王炳中最看不惯的,便是赵世喜那一身滑溜溜的粉气,望着他披了一身春风的背影,真恨不得将天王殿里护法王手中的利剑借了来,咬着牙跺着脚比在他的细脖子上,然后猛地一挥,将那个自称“命犯桃花”的贱头砍向静峦寺前的深沟去。 太阳升到半空,王炳中有些饿,便准备向回返,将到老虎洼沟底,忽然听到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头一回眊你来呀,十里路途,过了一道河呀,转了个沟沟,爬了一道山呀,累了一头汗,走到你家门口,心怦怦跳呀,脸蛋蛋烧呀,第二回眊你呀……”歌声婉转而幽远,并且传递着一种如泣如诉的苍凉,直冲人的肺腑,有一种失群的小鸟呼唤同伴的那种感受。王炳中第一次听这么个调调,他忽然感觉自己是不是碰到了鬼,刚刚一想,一股凉气便从脚底直冲头顶。 老虎洼的尽头是一片荒坟,岭那边的龙降沟也是妖狐哭厉鬼笑的一个所在,沟里七零八落的一个个大牌坊依稀可见,沟的尽头是曾出过妃子的老王姓的祖坟,沟口据说还埋过一个朝廷的太监,平时一般人很少去,半夜里敲锣打鼓唱小戏说大书的事似乎也真有过。 他看看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仔细听也确是一个女子在唱,就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几步,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头顶,于是便在一块大石头后边蹲下,心里想:啥地方蹦出来这么个进口货,听腔调儿不是本地人,村里又来了戏班子?也没听说。 正在想,那女子却不唱了。石堰下接着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王炳中便顺势在堰上坐下,和他的两个太太一样默不作声地听。“回嘛,回嘛,这地儿疹得慌哩!”女的说。“怕啥,再教大哥唱一个,再给你个好东西!”男的分明是赵世喜。“俄想走哩,明嘛,明嘛……”女的似乎有些急躁,并且一声大过一声:“又使坏,又使坏,咬你了,咬你了……不松?真咬了……喜欢?到俄家砍柴烧火,先做三年活去……” 好长一会儿听不见动静,王炳中便悄悄地探出头去,只见赵世喜正抱了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坐在腿上,一只手搂着那个绑着红布条的头,一只手早伸到怀里,女子翘着两只脚一颤一颤,哼哼唧唧的像个蚯蚓在赵世喜腿上蠕动。 王炳中忽然想起了赵世喜家的那头花斑犍牛。 去年的秋天,场光地净的日子,儿子早来和满仓一起去坡上往家赶牛,眼看时候不早了,两个人却没有回来,炳中便去接,刚向西过了尚官井的大坡,便远远地看见了一群牛过来,前边的两头牛踢踏踢踏地跑,荡起一溜的烟尘,满仓背着早来抡着耪镢,吆吆喝喝地捶打着后边的那头牛。走近一看,原来是赵世喜家的花斑犍牛,正在追赶自家那头已怀犊的牸牛,花斑牛哩哩啦啦的一嘴黏涎,不舍不弃地一路奔跑着要向牸牛身上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