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美梦还是噩梦? (1)
顾索做了一个梦。 在焦虑和不安之中,人其实很难得做一个美梦。 顾索已经足足大半年没有做过这样美丽的梦了。 他从梦中猝然醒来时,窗纸受到夜风的轻敲正在微微发颤,只是外头黑得像打翻了砚台,连一点儿蟹壳青的光也不见。梦中烟雨濛濛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唇齿鼻尖,顾索在黑暗中隐约看见安神的香炉里插着的线香已燃尽了,只散发着一种沉默、沉郁、沉静的单薄味道;再深吸一口气,碾碎的草叶、潮润的泥土,都随着意识渐渐从梦中抽离而殆尽了。 顾索的身上仿佛也下了一场雨。 他才惊觉自己浑身发凉,一身薄汗将身上的热都一并蒸干。这令他几乎要疑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噩梦——可是,哪怕是噩梦,只要和她在一处,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 倘若没能再次遇见她,自己兴许会应承下父亲所说“和旧友之女谛下的婚约”;但如今自己心中已然有了爱慕的女子,再去同意这多年来的一桩指腹为婚,岂不成了轻浮善变之人?更何况,以现下同袍山庄的情形看来,自己又怎能分出心思用在儿女私情之上! 如此许多思虑之下,顾索再想要接着睡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此时夜深,找谁秉烛夜谈都不算现实,不必说他心中有些话还不知是不是能说出口。索性披了衣裳坐起身,穿了靴子缓缓推门走出去散心了。 掠过“薤露亭”,绕过“呦呦轩”,画栋雕梁之间隐约冒出一个突兀的小小尖角,显然也是一处建筑的房檐;鸟叫虫鸣中,也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这偌大一个同袍山庄之中,原来有人与自己一样夜不能寐!顾索裹紧了外衣,信步向前走去。树冠拂开几重,一弯如钩冷月映照着两盏幽幽的灯火,好叫来人能瞧清楚这圆形小石门上挂着的匾额:“龙渊小炉”。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全六叔的居所,也只有他这样痴迷铸造武器之人,才会将自己的院子命名为“小炉”罢? 叮当的敲打声近了,于是也愈响。顾索无意窥探别人的私隐,只沿着门外的白石小道,转开身准备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石门之中的声音忽的一个停顿,有人在门后道:“是谁?” 顾索应声道:“全六叔,是我。” “噢,顾索。”全万应的声音有些哑,“既然来了,陪我喝杯茶。门没有拴上,你推门进来就是了。” 全万应绝不会问为什么顾索在这个时候不在房中歇息,也绝不会问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儿。这无疑对此时的顾索来说是一种包容,而在夜深的“龙渊小炉”之中,他们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也的的确确、仅仅只是坐下喝一点儿茶而已。同袍山庄上上下下,连同逝世的庄主夫人在内,滴酒不沾的也只有全万应和顾索而已。 全万应身后的炉子里还呼呼响着,烈火之中不晓得还加了些什么,显现出一种瑰丽而奇异的焰色;在火焰之中放着一块粗坯,也不知全万应方才打算锤炼的是什么武器。然而无论是什么,现在的全万应眼里看着的只有面前的茶和顾索,那炉子里猎猎的响声仿佛已经被他视作秋风过耳了。 茶壶里是花茶。 全万应看上去是个很硬朗、很干脆的人,至少看上去不大像会喝花茶的样子。但了解全万应的人也知道,他实际上是个很细腻、很温和的人,于是他爱喝花茶这件事情也不足为奇了。有些人要讨好他,得知他这个习惯后倒想方设法为他送一些好花茶来,寄希望于此以企盼可以换取一个得到全万应亲手冶炼武器的机会。全万应拒绝过一些人,也答应过一些人,只是他的规矩好像暂时还没有人能完全摸透,而他也足有六七年没有再开过炉子;今夜虽不知他在为何人制作兵器,但眼前的花茶的确是极好的花茶。 全万应道:“我做了一个梦。” 顾索愕然地看着自己这位六叔,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更确切来讲,是没料到他会对自己“倾诉”这样一句话。
幸而顾索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梦见一个很美的女人。”全万应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陷入美梦的喜悦,“接着就是一场很大很大的火。她好像是一张很薄很轻的丝绢,火焰刚挨上她的衣袂就令她整个人剧烈地燃烧起来,不一会儿无论是火焰还是人都变成了飞灰……那些灰烬就聚在我的外衣上,跃动起来、甚至舞蹈起来,飞到我的脸上变成大颗的眼泪。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掉那样多的眼泪。 “只是,无论梦里的那个女人有多美,我都从未想过要抓住她。仿佛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梦,脆弱又甜蜜的梦。如果我真的像梦里一样抓住她,也许她只会更快、更容易地消解。可我终究是算错了一件事情——这样美丽的梦,哪怕我能忍住不伸手触碰,我也没法保证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所以,她终究还是融化、燃烧……” 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连凑到嘴边的茶盏已经喝空也恍然未察,唇角甚至沾着一片花瓣。顾索在惊愕之余,也难免因为同样的心境而感到亲切;也许也正是因为这份相同,才冥冥中指引了自己朝这里来,才令全六叔毫无顾忌地讲出这样一番话。他心口忍不住泛出微微的酸涩,但暗自已然有了思量:尽管全万应的描述十分缥缈,但大火和梦似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无论是谁听见也会第一个想到楚织梦的。 顾索没能见过楚织梦,但在或近或远的诸多传闻之中,她都是个心狠手辣却美丽非常的女子。对于一个这样的女子,恐怕绝世的容貌更成为她趁手的得力武器,不必说还有蛊惑人心的“花非花”和一身好武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