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满足感
“我要回去了。”高盼很不自在。 听着大前辈的隐私,令她很不安。 圈里有些情报,不知道要比知道好。知道了,意味有那么一丝风险。高盼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把脸往雕窗的边缘靠了靠,夕阳把霞光洒着,血红色的,有那么一丝不详。 “你再坐坐!”刘夫人很坚持地说。 她挽着高盼的手,让她坐下来。 然后说要送贾千瑶回去。 她很清楚谁该离开,谁又可以留下来。 高盼左顾右盼,刘中悟咳嗽一声,拿着烟盒与老白去外头抽了。我们剩下的这几个年轻人不知所措地坐在屋里。 停留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说话: “你那角色怎么样?” “还不错。” “听说是个盲女?”我问高盼。 “是。”高盼打开话匣子,话就如珠子般蹦出来。“我的朋友帮了我很多忙,帮我化妆,然后走到大街上,假扮盲人体验生活。”她朝叶成点一下头,说:“多亏了叶先生提的建议。” “感觉怎么样?”我问。 “和想象的不一样。”高盼犹豫着。 李洛好奇极了,不停催促着她解释。高盼不好意思极了。“我事先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有人欺负,或者不方便。”高盼说,“可是出乎意料,假扮盲人的途中,有很多人帮助我……当然啦,有很多冷漠的人。但也有不少愿意伸手帮助他人的人,就这么一点点温暖,帮了我好大的忙。从这一个街口到另一个街口,也许只是把我送到另一个拐弯地……但一路有人接力着,你明白吗?” 她身体向前倾,做出一副渴求他人认可的神情。 “明白!”我赶紧说。 “还是好人多!”李洛也说。 “你很漂亮,别人很乐意帮助你。”杨西说。 “辛苦了!”苏和说。 “……” 叶成沉默寡言,脸上一派迷惘。 显然他在构思时没有考虑这么多。小说家多半靠的是一种直觉。外人常说是天赋。也算是平时素材积累后发酵的产物。空空如也的大脑自然不能创造出太多的东西,可单纯细分缘由,他们本人也做不到。 “有很多人帮我。”高盼说。 她脸上如同嗅到烂漫的花香的神情,可仍然有不解。 “和想象不同?”我问。 “恩!” “在你想象里是什么样子?” “有人讥讽啊,嘲弄啊……” 高盼跟我比手画脚地解释道:“外国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片子吗?残疾人出行很困难,为人很窘迫?”她面露迷惘:“难道那些纪录片也是骗人的?” “国与国的情况不一样。”我说。 “哦,这么说,国内……” “国内也不一样。”我冷静地说,“也许这话可能会被人当作地域黑,可的确各城市的情况不同,有的地区冷漠,有的地区热情,有的地区彬彬有礼,有的地区蛮横……” “……” “当然不是所有人。”我解释道,“可风气——很难说一种风气绝对正确。热心的人可能会被人当作多管闲事;独立的人也可能会被以为冷漠自私……想要在两者间折中,也不大容易,因为人与人有区别,条件不同,希冀也不同。‘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又怎么能轻易下定论呢?” 我扭头看高盼:“高盼很有运气了,在一个很开放很便利的城市中,盲女要比其他地方幸运……” “那故事中的盲女也会觉得自己幸运吗?”高盼好奇问道。 “我想应该知道吧。”我略微琢磨,“看不见,不意味着感受不到……” 人是情感生物。 遇到一件事,首先以情感和经验处理。 在一段时间后,才会理智地看待。“被一时气愤冲晕头脑……”大概也是形容这种情况。 高盼“哦”了一声。 她翻看了一下书籍。 “书中说,是一个很明媚可也很忧伤的盲女……”她把书放下,狠狠拍了一下脸,“我不行了,我实在想不通……”她把自己的脸都打红了,只想醒醒神。她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 “你认为盲人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我问。 “出行不方便啊!”高盼不假思索地说,“盲道修建得不合理。很多盲道被车辆占了,或者突然拐弯。走路时导盲棍触地的幅度比较大,几乎横扫,一不小心就撞到路人了。路人虽然同情可怜,但很多不理解……”高盼不假思索地说,“……一段路要走很长时间,公交车站牌子也看不到,需要坐车时,如果站台旁没有其他人帮忙,不知道是哪一辆……” “总体还是生活不便吧。” “恩。太憋屈了。”高盼说,“如果是我,我恐怕不敢离开家庭太远……难怪国内那么多身体不方便的人群,可在街道上,看不见了。” 高盼惆怅万分。 我们又分析了一段时间的剧情。 主角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唯一不普通的是她的疾病。“或许今后要恋爱呢?或许要成家立业?”我提议道,“人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的帮助,自然是乐意伸把手,可像她这种情况,恐怕连工作都很难找到吧?” 高盼:“……” 高盼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啊?” 她心里生出一丝怜惜,手抚摸在书面封皮上。生出点同年龄才会有的同情。在当代社会中,没工作,那多可怕啊?似乎残缺的不安,也摇晃着她,让她那种惯常笃定的自信不自然地破碎了…… 一边是拍掌鼓励,一边是黯淡前途。 “我稍微找到点感觉了。”高盼说。 接着她望向叶成,不太满意地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啊?” 叶成“啊”了一声,耳朵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他是小说家,不负责调教演员的情绪。他只是写自己想表述的情感。高盼见他说不出来,也自感有些咄咄逼人,便同情地把目光挪回来,对我肯定地说道:“这下,我知道该怎么演了!” 接着,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其实,我以前挺困惑的,想着我们演员,该演什么样的角色……” “真实的?”她问。 “有趣的?”她又问。 “能够打动人心的?”她苦恼地问。 “……” “……我总是陷入困顿中。因为观众不需要想那么多,他们只要满足,看电影,看电视剧,只要满足就可以了。”高盼扬起脖子。窗外夕阳更沉了,冒起黑色的云。木楼中横着几条斑痕。 我低下头。“是这样。”我说,“只要满足就可以了,观众只要满足就可以了。” 这是一点令人心痛的事实。 影视剧没有太多的其他流行因素。许多作品的最终,只要观众满足了自己的欲望,那么这部作品就会大受欢迎。 “观众只要满足就可以了。”她喃喃道。 “无论是怎么个满足法。”我点评道,“即使是靠欺压比自己弱的人,嘲讽弱者,嘲讽残缺,嘲讽出身,嘲讽运气差……观众只要满足就可以了。很简单,他们观看影视剧代入时,想象的,自己是主角。因为影视片的镜头艺术,引着他们跟随着主角的视线过剧情……即使有些剧情不那么合理,只要感情到了,也会随之忘记。”
“……” “……人也可以报复。这才有复仇剧。受到伤害后,十倍百倍地把痛苦还回去,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心满意足……”我不以为然地说,“滑稽剧:无所事事、满脸油污的小人,走在大街上能接到掉下的馅饼,借机嘲讽勤劳艰辛的人私德功亏、以小博大,从而一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 “不是说这些剧没有存在的必要。”我点头道,“最早出现的理由是劝诫、反讽——古代有很多话本,告知他人,坏事做尽是会遭恶报;生活不幸,可仍然有可能撞好运气……并借此冠上因果、转世,让这些逻辑变得通顺。又有世家子弟流落在外,终认祖归宗的情节,来令故事顺理成章……可现在大娱乐环境下,难免取糟粕、弃精华了。‘有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吃亏一点,天底下谁都对不起我’,利用小小的满足感,走的是传销套路,在观众的脖上系着根狗绳,汪汪叫,戏弄他们。观众只要丢下廉耻,也能获得快乐了,这就是他们给观众灌输的道理。从而肆无忌惮地宣扬欺压、得意、张狂的故事,主角自然能凭借着一点小机智横扫天下就能满足了!” “……” 在场几人说不出话来。 他们齐刷刷看着我,唯有高盼,鼓励般地一拍手:“没错!” “这件事怪不了观众,应该怪我们这些创作者。”我的手搭在桌上,我曾经这么想,现在还是这么想。“道理很简单,在超市买到伪劣产品,责怪的,应该是产家和供销商,而不是购买者眼光短浅,分不清假货。” “是啊,是啊!”高盼拍手。 接着她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问。 “我以前的朋友,就和我辩过,演员究竟流量重要,还是演技重要;又或者是,走剧情、逗观众开心,还是表演出人物特性重要?”高盼重重叹口气道,“这个问题,大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吧?好在,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她把手撑着下巴,去望窗外那一片片黑色的,夹着金光的云。 我不能回答。 只要有代入感就可以了。 为所欲为。 大杀四方。 长生不死。 …… 人很容易为这些感到满足…… 可这些怎么可能实现啊? “带给观众愉悦,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我坦然说道,“演员服从市场的需要,去逗趣,吸引观众的注意,都很是很考验技能的知识与功底……但至少,在逗趣的时候,保持人的底线,这需要我们共同努力……欲望是各种各样的。满足感也只是换个名词:深入堕落在欲望之中,再也不愿意爬起来,是满足感;可人同样能为其他的感到满足,不仅仅是悲伤、痛苦、挣扎,也能是进取、希望、振奋和不屈不挠。” “这需要我们共同……”我微微一笑,“就像你本可以凭着想象去塑造个角色,可你恰恰好,走上街头,感受一趟。” 影视作品本身如此。 塑造创作也是如此。 欲望和满足感也是如此…… 可以是生,可以是死。可以是鬼魂,也可以是灵魂。 “去庆幸吧,至少这个角色恰巧碰到你,你决定它的生死……掌舵开往目的地的人,不是别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