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瓶盖
大家都稍显吃惊地望着杯子。在赵强的建议下,大家都没发出反对的声音。 提出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每一个人都这么想。 在他们的想象里,不会有人不给这里年龄最大的长者面子,也没有人在听到钱佳的那番话后,会无动于衷。 投票在情势下不可回避。 “好!”钱佳咬咬牙,也果敢同意了,“投就投,我不相信都不讲道理!” 她答应投票,那自然没有人再反对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仍然被剥夺了投票权。 “我们不带小孩子玩!”李为迎故作正经地振臂高呼,面朝众人,呼吁道,“既然我们要投票,那就做个正式一点的,小孩子不算,不满十八岁没有投票权!” 结果证明一人当道,其实挺有用的,也能轻易剥夺某个人的投票权。 “不投就不投!”我斜眼看他,“谁还喜欢投了!还少cao点心!” 我无心和他们争夺,投这种票没有多大意义,也不会影响个人的命运。当时我想,这只不过是一群人片面的艺术观念罢了。 钱佳、李为迎、赵强、苏庸行、孟波和廖致知六个人,围在桌子一旁,桌子上有两个杯子。 左边的,意味着他们认同,即使违背点原则,迎合低俗也毫无关系。 右边则是钱佳老师心目中的笃定,为了良知! 这些人手中捏着瓶盖,凝视着玻璃杯,脸色各异,让人猜不透他们在想些什么。 现在,他们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们借来垃圾袋,在杯子上蒙了一层,只开了个口子。方便投票不受其他人影响。 吧台的店主擦着酒杯,远远望着,他摇摇头,猜不透想法。 当投票结束,众人围着玻璃杯揭开谜底,结果出乎意料,左边的玻璃杯里有四枚硬币,而右边则是两枚。 在钱佳老师那么慷慨激扬的一番话后,却只为她赢得了一枚硬币,这实在是令人意外了。更何况投票的那个人自己说出来了。 “是我。”赵强道,“虽然我不认同小钱的观点,但是我老了!” 他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摆出一点自然随意的态度:“我觉得,如果今后电影界像小钱说的那样发展,未来便再好不过了!虽然我不太相信,这太过理想,可我愿意为了那美好的未来,投出这一票!” “我认为,艺术富有多重性。”苏庸行这时候说话了。他一向沉默寡言,理智拘谨,我原先以为,至少那一枚支持钱佳的瓶盖是他投的,不料,他却投出相反的一票。 “裸戏这种行为,在实际cao作中,你很难定性它究竟是艺术还是低俗!”苏庸行理智地分析,“影视剧本中难免有这样的情节:出生,相识、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死亡……孩子不是从天上就蹦跶出来的,更不是我们父母那辈说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以为,回避,并不能解决影视剧的基本矛盾。影视剧的结果中,本身就存在矛盾的现象,那么产生它的过程中,这种描写也必不可少。打比方,如果两个相爱的人违背父母的意愿私奔结合,这是不道德的吗?我觉得未必;如果是一个流浪的画家给一个赤裸的女人画画,就在那个女人脱下衣物时,画家拿着画笔的手僵硬住了,他心里感叹道,啊,真美啊!而那个女模特确实很美,裸露就沐浴在阳光下,轻盈的窗帘就在她身侧的窗户飘动,甚至微微揭起一角……” “小苏,我能理解你的意思!”钱佳强调道,“你那说的是艺术!我们现在谈论的,不是基于艺术层面的裸戏!” “但是谁能证明这是艺术呢?”苏庸行交叉着手臂,躬起了腰,“我们用什么来证明这是艺术?又怎么来区分艺术和低俗的界限?” 苏庸行慷慨激扬,他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就我刚才的那些情节,你能保证所有的观众不起一点遐想?你能确保他们不产生一点绮念?” 钱佳听入了迷,她把两手交叠。 “yin邪的人看什么都是邪恶的,而心地善良的人却能在这些混沌之带感受到美好——他们看到美,享受到美!”苏庸行摊摊手,“影视作品里面有太多这样的镜头了,还有很多情节,很难以界定,有时候,预期与结果彻底偏离,超出导演与编剧的意料。” “没错。”钱佳点点头。 “假使说,如果一个导演是嗜血残暴、变态冷酷的人,他拍出这样的电影,想要让观众看了认同他,不料观众看了,却热血沸腾,对电影中的一些社会少数群体——小偷、强盗、杀人犯产生了疑问,探求他们的产生和溯源,同情并希望改善社会状况。”苏庸行打着比方,“而另一位导演善良诚实,拍出一部校园片,原本是寄希望改革学校漏洞,可大伙儿看后都痛恨起教师,产生大量厌学、逃课的现象……那么是不是可以借着一个后果现象,或者导演的内心因素,就决定封杀这部片子?封杀这个导演?” “如果要封杀,封杀前者还是后者呢?”苏庸行又问。 钱佳回答不出来。 她支吾道:“封杀太重了!” “那么该使用怎样的惩罚措施?又怎样去整改它呢?”苏庸行问道,“你以为,这个东西是坏的,但是没有相应的惩罚措施,那么,你以为的,必然有益吗?” 钱佳老师不能回答,她陷入一种自己也无法回答的困惑。苏庸行的想法对她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所以我以为,影视作品本身就是艺术,不能因为某种可能或某种歧义,就对它太过苛刻。我们只能以最低限度的指标去禁止和指导某些画面或情节,不能从根源上灭绝这一形式。”苏庸行仰头对赵强道,“我刚刚挺认同赵强老师说的,李导电影那女演员自杀的事,只是个意外,它不能反映整个行当的所有规则,它不是谁与谁的交易,也不是潜规则的缩影——它单单是个意外。值得所有人同情的意外!我们要规范整个电影界,目前不应该从电影内容上,而从整个影视拍摄的过程角度出发,让那些魑魅魍魉暴露在阳光之下,无处可逃!” 之前一直沉默寡言的苏庸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然后手一摊,做了个总结:“这就是我的意思,我说完了!” 钱佳老师长叹口气,看神色却不像似惋惜,而是松了口气。她望向孟波和廖致知,这两个人不是电影界的,不过看法,也可以听听。 “我不太懂电影。不过我觉得这世界上可以有各种形式的电影嘛!社会中不该有应看的,和不应看的之分。”孟波直言不讳。 廖致知的话就更直接了。他讪讪笑道:“我不懂,我也不是从事这一行的。刚刚我投票时,恰好是最后一个,抱歉,我实话实说了,虽然蒙着垃圾袋,但重量还是有区别。我摸了一下,然后投给瓶盖最多的一边。我当时想,这么多人支持,想必有他们的理由。我既然不懂,那就不要强行装不懂好了。”
“你应该弃票!”钱佳一针见血。 “如果能弃权,我早就弃了!”廖致知叹口气道。 李为迎听后,伸手拍拍我的后背,满怀恶意道:“看!他想和你交换!” 实在没有比他再讨厌不过的人! 我没有说话,目光直直望过去。 廖致知听到李导的话后,不敢做任何反驳,他只是朝我笑了一下,多少有点苦涩和安抚的意味。他扫了我一眼,把目光挪开,不敢再看这边。 今天廖致知来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参与李导和同僚们的探讨的。他和他们不熟,孟波约他似乎别有目的,之前两人一直都在讨论电视台的事。廖致知摇着头,从面色看,似乎很为难。 “唉,我不说了。”廖致知说。 钱佳发现无力改变事实,长长叹息一声。直到如今,她仍然坚持己见,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品性,在危难下坚信一些什么,不放弃一些什么。她只是不愿和这些人物争论,为此站起身:“我要回了,回去还要洗衣……我儿子上个周末回来,换下一堆衣服没洗,还有马上换季的衣服被套啊,得赶紧收拾出来。” 孟波忙拦着她。“钱老师,您这可是……”孟波有点焦急,他不愿意不欢而散。 钱佳老师不好意思。“小孟啊,我是真有事,我现在就想回家洗衣服,洗好、熨好……收拾好,让他明天带回去。”钱佳笑道。 几人又阻拦几次,可钱佳已经站起来了,手里还拽着提包带子。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可态度非常坚持,所以众人不得不放手,让她提前早退了。在她走后,酒吧内再次恢复到原先的寂寥。屋顶的暖色吊灯依然高悬,人们窃窃低语,宛若在哼喃一首古老的民谣。 李为迎不说话,他望着那两个杯子兀自出神。杯子里零星地叠着几枚瓶盖,红的蓝的,耀眼显目,仿佛那不是瓶盖,而是高悬在空中的星辰般。他就这样注视着玻璃杯,凝神细思,厚质的玻璃在灯光下晃着五彩的斑斓。 就在我以为李为迎会这样亘古不动地凝视玻璃杯时,他忽然动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把其中一个玻璃杯中的瓶盖夹了出来。 那是他投的,之前他把瓶盖投到了左边,可他现在却把它取了出来。他把瓶盖放在掌心,随意地拨弄着。他的这一奇异举动吸引了赵强的注意力,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李为迎,直到李为迎再次把瓶盖放在右边的玻璃杯中。 “太晚了,投票已经结束了。”赵强微笑道。 李为迎如同惊醒般,他抬起头来,望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他又扫视了一眼窗外冰冷寂寥的街道,窗户上结霜花了,松柏在风中慢慢摇晃。 他忽然闷哼一声,又把重新投入玻璃杯的瓶盖捡起来,强行地塞进我的手心。 我不想要,推拒着。 “给你!”李为迎强硬地说,“我太老了!这个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又继续望向窗外,外头冰冷依旧,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