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醍醐灌顶
穆雪松开扶着轮椅的手。 她看了下四周,对我说:“他们走了。”我一下子松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和她靠近在一起,有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我们朝那边走吧,过一会儿再回去,避免和他们碰面!”穆雪手往前一指。 我们的前方是一条穿过竹林的幽径。这条小径悠长盘旋,两旁的竹林叶子向外舒展,细细长长,像女人的手指。“我以为冬天竹叶就落光了!”穆雪说。她说话时带着点欣喜的意味,给人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心神一荡,可按捺下来:“挺不错的,看起来瘦弱,却可以挡风!”这竹林密密麻麻的,湖面的风一点儿也灌不上来。我们又行了一段路程,前面是个石阶,不能推轮椅了,穆雪想要折回,我拒绝了。我坚持下了轮椅,拄起拐杖,爬了几节石阶,往旁边的亭子去了。 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哭声。 穆雪稍微愣愣,她拨开叶子,只见旁边是一方小池塘,一些残败的荷叶铺在池塘面上。穆雪道:“看!有个女孩在哭!” 我也禁不住望过去。 只见小池塘旁是一株大松树,树冠下坐着个女孩,捂着眼呜呜咽咽地哭。 “怎么办?”穆雪问。 “装作没看见吧。”我说。 “……” “别这么看我,总不能现在就冲过去?”我说,“说不定人家就难受,想找个避人的地方哭一哭呢?咱们冲过去,她多难堪?” 忽然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我和穆雪都吓了一跳。 “她收到电话了?”穆雪问。 “没,她朝我们望来了。”我说。 “而且手机铃声很响……”穆雪说。 “……” 我伸手一够,果然在轮椅上挂着的袋子里找到老王的手机。一接通,王明后那得天独厚的破锣嗓子响起来了:“张幕你这个傻子!去哪了啊?啊?都几点了,你还记得我们和人有约吧?专辑就放你轮椅袋子里,许嘉莉已经下课了,你赶紧过来,把专辑给送过去!” 我一掏,果然,那什么许大小姐要的签售专辑就放我这袋子里。“我现在回不去。”我无奈道。 “回不去你大爷!” 穆雪拍了我一下,满脸同情,然后手往池塘边一指。坐在池塘下的姑娘已经止住哭泣,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满眼好奇地望着我。“……你能不能听听我这边的情况?”我说。于是我就把怎么遇到汪编辑,他们又约定宁虚,带走小安,一路尾随,然后躲在大石块后头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股脑的都说一遍。王明后听得目瞪口呆。 “不是,我就上个厕所,你们那翻天覆地了?”王明后问。 “别翻天覆地了!”我叹口气,“找个人接我一下!”我把地点报给他听。 我挂断手机。 然后望了过去,那女孩吃惊的望着我们。她的眼睛微肿,有点惨兮兮的。看打扮,她本该是个元气十足的女生。 这下子,不打招呼都不行了。 “你好,我叫丁惠!”她主动自我介绍,穆雪好心问她发生什么事。她豆大的泪珠又滴落下来:“我就是心里难受,不用管我!”丁惠的声音有点哽咽。 穆雪和我走到她旁边,好言相劝。这女孩才慢吞吞说了出来。她说一句,流一行泪,听得我们同情不已。简而言之,就是她在打工时,遇到职场霸凌。前入职的前辈言语刻薄、阴阳怪气,堪称鸡蛋里挑骨头。其他同事见到了,也怕得罪人,任由他们欺负新人,算得上冷眼旁观。 我们看着她恸伤的模样,也沉默了,不知从何宽慰起。 好在丁惠也是个很善良的女孩。 她只是哭一阵,叽叽喳喳说一段,一连抛下很多句话语。我们不需要多言,丁惠也理解,脸上渐渐地多了些笑容,只是睫毛上还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 穆雪看了一下不比她大几岁的女孩,沉默片刻,道:“你不读书吗?” “我从小脑子就不好。” “……” “小时候没重视,后来,父母花钱请了辅导老师,老师也说我底子太差,教不动。于是我就破罐子破摔,摊开书,托腮发呆了。那时候窗外的世界好美,到处是花香和鸟鸣……”丁恵叹了口气。 穆雪问她在哪里打工。 “娱乐圈。”丁恵回答。 “……” “好辛苦!” “你现在有经纪公司吗?”我问。 “有啊!”丁惠含混答应一声,将脸埋在手心里。 接着她反手在脸上擦了两把,用手背把眼边的泪珠给擦拭干净,抬头看我,忽地又露出笑容。 “哪个公司?” “振烨!”丁惠道。 我心想这名字听得很熟,仿佛在哪听过,估摸在新闻媒体上。“是家大公司?”我问。丁惠点点头,这时候她似乎有点骄傲。“我们老板超好的!”丁惠说,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他常常和我们开玩笑,也是他推我出来。我们三个女孩,成立一个组合。只是现在行情不太好,他把我介绍到电视台,做主持人……” “做主持人?”我讶异地问。 “对。” “主持人不是要考证吗?” “可以先用着,之后再办。是娱乐节目,不是播音主持。”丁惠说。 我了然地点点头。其实说起电视台记者和主持人,看上去很牛,但其实也有点窍门。目前,一群专业学生毕业后,挤破脑袋也钻不进去,另一批人通过各类背景先上岗了,证书再后续补上。后者有一部分是娱乐公司派他们混资历、增人气的,当然,这批人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大多数处境困难,算得上刀山火海,生死由天。 “我们老板叫我先去电视台学习。”丁恵又啪嗒掉了几滴眼泪,“可是背地里有人说我……”她沮丧极了。穆雪连忙说了一些宽慰她的话,类似于努力加油,做出成绩让他们看——而我是深深地叹息。因为我知道,即使你做出再大的成就,仍然会有一部分人痛恨你,污蔑你,轻视你。 “难道他们瞧你不起,你就不做这工作了吗?”我问道。丁惠稍显一愣。穆雪也忽然止住声音,她拿忧伤的眼神注视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背过身去。 “当然不会!”丁惠果断道。 “你不害怕?”我又问。 “也许我读书不好,可我是真心喜欢这一行。”丁惠笑道,“在我工作时,观众是真心地喜欢我,我也是真心喜欢他们——不是因为我优秀,或者他们优秀。也不是我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他们也能给我带来好处,而是大家能聚在一起,为一件事,共同地欢笑起来。”丁惠郑重其事道:“那太好了!” “喜欢这职业就成!”我淡然一笑。 丁惠看向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我问她在哪家电视台。“中诚电视台呀!”丁惠答道。我听后,心中一惊。 我们闲聊几句。 老王匆匆赶来。 他把我骂了一顿,也不管附近有没有人了。接着就推轮椅,要领我回去。丁恵见此,也不哭了。她和我们一起走。于是一行人出了竹林,骂人的骂人,扶轮椅的扶轮椅。我们出了公园门口,对面是游乐园。冬天本来就不是适合游玩的地方,但出乎意料的,游乐园里还有吵闹声。 为了车辆回去时顺道。 老王让小刘把车停到游乐园门口,我们从地下通道先过去,在对面上车。这个鬼天气!塑胶雨棚子被风抖动得嘭嘭响,游乐园售票厅的阿姨满脸不悦,两眼无神地扫视我们。 我也不多话,扒拉车门上车。 “穆雪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老王钻到副驾驶室中,扭头看穆雪。穆雪含混地答应一声,她绕到另一头,开了车门,坐了进去。丁恵在门口与我们道别。 “我回去啦!”丁恵笑得天真烂漫。 “走了走了!”王明后朝她招手。 “好,你们要好好的。” “恩。”我说。 “我也会好好的。”丁恵说。 “……” 她往后一退,一脚踩在水坑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她说。 “你可小心点啊!”王明后说。 王明后看着不对,下车过去。我也把这边车门敞开,直直望着丁惠。我腿脚虽然近几日好了一些,但终究有伤在身,所以没下车。“你没事吧!”老王把她拽起来。 这水坑哪里来的?
最近又没有下雨! 老王往旁边一看,“靠”了一声:“原来是这玩意儿啊!” 我随之望去,旁边是游乐园的铁栅栏,栅栏后是一大汪水池。有一座金属设施架在岸边,有一道滑梯通往水池。这是一种叫做“激流勇进”游乐项目。 这游乐项目就是找一个皮艇,让游客穿着雨衣坐着,一路向下滑,直接冲到湖里。高地两旁还有水枪之类的东西,不断朝他们滋水。 它在炎炎夏日里饱受欢迎,可如今这天气却是自讨苦吃。游乐场的人员看有人经过,故意把游乐设施的开关打开,那水流从坡道上洒下,飞溅而出,在石砖的缝隙里留下积水,丁惠踩的就是这处。 “不是,大冬天还有人玩这东西?”王明后也发现了,惊呼。 “大冬天,人家也要赚钱!”丁惠说。 “你倒好,自己摔着了,还要替别人说话!”王明后说。 “可这是事实啊!”丁恵说。 王明后暗骂好心没好报,可又不能直说,只能骂这修建筑的,把这个游乐设施修建在沿街路口。“……搞什么啊?规划局呢?城管呢?都去抓小商小贩了吗?”老王怒斥道。忽然又听嘟嘟两声,却是游乐园游览车的声音。 游览车停在“急流勇进”项目前,有一些人下来,大包小包、携儿带女的,来到“激流勇进”的游戏项目检票口。王明后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他们疯了吗?!”王明后惊道。 那些人不搭理他,而是陆续检票,排队准备玩耍。老王兀自发呆。“老王,走了!”我招呼王明后,“回去还要想策划,马上要开会了,现在什么也没搞!” “恩?哦。”王明后答应一声。 他仍旧有些心神不定的,半睁着眼,脸也傻兮兮的,一手插兜里,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丁惠好奇地扫了他一眼,忽然目光不知道看到什么,神情大变,叫道:“小心!” 我心想小心个什么? 一偏头,一大泼冰水浇到脸上,刺骨透凉,如同冰锥扎透般。我还算好,没下车,只浇到一小半身子。老王则是疯了般,浑身都湿了,他冻得往上一蹿,尖叫出声。那叫声比“激流勇进”项目的玩家还要响亮。 原来,是刚才有玩家从高地上滑下,掉入水池,溅起千万堆浪花,水花飞出铁栅栏,正好泼到我们的身上。 穆雪目瞪口呆。 丁恵不遑多让。 那些等着排队的游客看到我们狼狈的,不由哈哈大笑。“什么鬼?”王明后扭头骂道。他匆匆忙忙绕到车门,探头就上,身形狼狈不堪。一不小心,脑袋撞到门框上,当即“哎哟”一声,捂着脑袋摔倒在地。 众人笑声更大了。 王明后瞬间怒了。“不行,我得去跟售票的反映一下,叫他们对这设施进行整改!哪有游乐场的水能飞溅到墙外的,太混账了!”说完,就急匆匆往售票处奔去,谁知道没跑几步,又踩到一个水坑,脚一滑,整个人栽倒在地。 “你胳膊没事吧?”我说。 “没呢!”老王缓慢爬起。 游乐场里的游客笑得更灿烂,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伸长脖颈的中年男子,抱着孩子的妇女,蹒跚难行的老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似乎非得要我们离场,这场闹剧才算下幕。还有个步履蹒跚的孩子,也不知道监护人怎么带的,半只身体探出护栏,摇摇欲坠,脸上都是没有顾忌的放肆笑容,张着手臂,向我们挥舞着。 幸好旁边的工作人员看到了,三步并两步跑上前,一把捞住孩子,他回头望我们一眼,也精神焕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王怒了,他不打算投诉了。“张幕,你犯什么傻?赶紧关门,回去了!”王明后说。 他冲进车内,旋即把车门关上。 隔着车窗冲丁惠一点头。 丁惠这时候也被游乐园里的笑声感染了,她笑着,跟我打声招呼。我忽然灵光一闪,如同醍醐灌顶,原先没有想通的问题一下子茅塞顿开。我招呼老王道:“老王!” “什么?”老王仍在气头上,一手捂着脑袋。 “我想到该做什么节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