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霸俏狼烟紫芦花在线阅读 - 第二百七十三章打响莲花村保卫战(十七)

第二百七十三章打响莲花村保卫战(十七)

    火光照着姥爷一夜之间缀了雪花似的白头发,姥爷的一头刺猬般挓挲的油粗黑发,在莲花村保卫战前前后后短短的五天里,白了两鬓和后脑勺的全部半根子。

    姥爷家的院子七间大北屋因为是村里仅有麻石盘跟、青砖垒墙、翘脊飞檐、高大醒目的几户,所以,早已在鬼子迫击炮的第一轮肆虐中作为首选目标被摧毁,轰隆隆塌陷下去,砖瓦四溅,宿蛇惊逃,燕雀慌噪,传了数代人的合抱粗的大梁、笔直的红松檩条,炸得如牛马伤口似的鲜茬焦裂,火焰疯蹿冲天,烧黑了周围的杨柳榆槐,青叶爆响,隔着两三排房子都烤得慌。

    由于全村都在受难,乡亲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得一样狠,害得一样惨,哭得一样恸,司空见惯的巨响震荡此起彼伏,火龙捭阖,戾气奔突,却不再使人捶胸顿足,心闷气噎,与大伙共得失进退,同跳火坑,无私无畏,无顾忌无牵挂,虽疼犹荣,更重要的是一颗颗善良灵丽的心有了提携簇拥,不再孤苦伶仃。

    那十几间四合头院子是姥爷烧掉孙家孽缘后从周姓大地主家购买回来的,据说这排光绪三年建造的筒子房先成就了周家父子发财致富升为乡绅梦,又庇护了我姥爷行侠仗义杀贪官污吏劫富济贫救穷苦人的杆子梦,后来见证了杀鬼子汉jian,以及两个姥姥的含辛茹苦和恩恩怨怨,建树了赫赫的业绩也留下了令人扼腕的未竟之志。

    可以说那个魂梦扯绕藕断丝连的庇护所,在附会着正大光明动能的同时,也笼罩了几代人的惆怅郁闷、坎坷折磨、勾心斗角和艰苦奋发,藏掖过丑陋和罪恶。

    一九七一年深秋,我的父亲躲进姥姥家在绿树掩映的废墟上搭起的简易土坯屋里间西北角马车底下,那个战时地洞里时,左手撑着脖颈被批斗排子和十个整砖勒得皮破血痕疼得快要折了的头颅,凝思日夜,支颐疾书,苟安偷生躲避着造反派的抄家搜查,于那片漫长的黑暗中,靠着一盏煤油灯一摞信笺一把子圆珠笔管,打开尘封的历史,追忆浓淡烟云,似水年华,他至少三百六十次地想到了姥爷姥姥mama口口相传的那个拱托过喜怒哀乐牵情日子的院落遭日本鬼子炮击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玉石俱焚的情景,我不知道他是否揣摩的出他的岳父我的姥爷在那时会是一番怎样的嵯峨心境?

    半个多世纪后的我,cao觚梳理着祖辈们那段含辛茹苦惊天地泣鬼神奋起抗争的往事,仍旧缅念耿执、心弦震颤、难以释怀。透过茫茫时空,青灯黄卷痴迷弦诵的我琢磨着他的心态,并和父母一道追索、解析着姥爷当年的思维奋斗高次方程。

    朦朦胧胧的夜色越来越由浓酽变成了灰米,随着东天际上一丝隐隐约约的暗红游云的渐次洇开,曙色已悄悄来临。然而,不善夜战的鬼子虽然癞蛤蟆垫桌子腿强撑了几天,但最终因为没有援军,受到牵制,再也无法维持这耗不起的拉锯拼,特别是他们赖以壮声威的重武器迫击炮被炸得稀巴烂,整个胶着战已经失去了扳回局势的可能。

    再加之湖海游击大队对县城发起了佯攻,由于害怕两头不着一头,尤其是担心老窝子被端,日本人动摇了。宫本森深知中国军民一旦豁出命来便是一道雷打不动、无可抵挡的铜墙铁壁。

    同时,他又明白姥爷的锦秋独立自由抗日大队最善于围点打援,刚才自己的迫击炮和山炮阵地被炸,接下来说不定还会遭遇反包围什么的厄运。

    他后悔对博兴西南乡的抗战形势严重失察,轻信了“狗尿的‘一贯道’”黄麻子的吹嘘蛊惑,低估了“傲海蛟”们的决斗意志和铁血实力,竟然以为凭借武器优势就可马到擒来所向披靡,以至于钻进了越打越惨、越惨越打红眼赌徒般的舍命怪圈。

    于是,宫本森不愿意再让他的“帝国军人”无为地再替“那狗娘养的啥鸟‘一贯道’”陪葬、送命——与其让自己士兵的生命去填无尽的虎口,或者就像伪保长马虎劝说他不听,反遭叱骂而一旁讥笑的那样——锦秋湖上渔农也快过中秋节了,大鱼有的是,正缺着rou馅吃呢,要是被全部选中,包了饺子,自己还有什么资本和后路?他越想越感到脊背骨往上蹿凉风。与其拼个鱼死网破,不如退而结网,以期再行决战。

    最后,在胡乱地用轻机枪壮胆似的扫射了一阵后,他将指挥刀往挎鞘里一插转身跨上高头大马,一勒缰绳,被迫无奈地开始灰溜溜撤退了。

    日军抛下一地难看的东洋驴尸体,只带着一帮苟延残喘的小鬼子落花流水般仓惶惶败离了下去。任凭受伤的道匪伤员一声一声哀嚎在田野里四处响起,宫本森开溜的步伐却是越跑越快。

    平明将至,莲花村西南方向燃起了三股黑红烟柱,鬼子阵地上膏药旗耷拉,被一群哄然晨起哄飞出征的麻雀跳跳哒哒洒了一层稀屎,周围再不见了什么动静,而锦秋大队的战士们精神抖擞地摸上前去,却哪里还见得半个鬼子的魔邪影子?

    护庄沟壕边的大火渐渐快要熄灭了,但火焰萎缩片刻,又疯蹿得更高,缭绕的青烟和着杀戮的血腥依旧不肯散去,还有零零星星的几处火苗在微弱地跳动,发出轻微爆燎豆般的声声“噼啪”,就像是鬼火一般,残断的肢尸,黑烟、白雾交织成团,随风游移撕裂成绺子,在烧焦、烘萎、撕烂了的夜色里翻腾。

    随着民房顶梁柱的燃尽,失去支撑的屋帽子塌下,扑砸起了冲天的旋风尘霾和灰烬。破损的刀叉,砸断的枪支,崩折的弓箭,沾满鲜血的二齿子,埋在血人堆里只露出一角的强弩,卷弯的长矛,七零八落散落地到处都是。

    硝烟、血腥气和汗臭浓重地搅杂在一起。几面膏药旗歪歪斜斜地猥琐斜踏在瓦砾中,脏皱稀烂不堪的条绺子,病死的狗鞭一样蔫蜷流脓,上面布满了箭矢和火铳子打残的蚂蚁蝼蛄尿,阴暗地飘拂着,依稀为附近那些被五子炮轰击得横七竖八千疮百孔的鬼子血污泉涌的尸体狰狞的面孔呜咽着挽歌。

    有个鬼子少佐头发还黏在额头上,血干黑了,半边耳朵掉了下来只连着一丝,呲牙咧嘴的紺舌头长长挤出了嘴巴,血沫、碎牙和食物的残渣堆积在嘴角,死蟑螂双眼圆瞪着,一群追腥逐臭的苍蝇“嗡嗡嗡”飞上去叮吸着……

    翻落在周围的新颖黄板泥土因为浓烈的烟熏火烤、拼搏和死伤血水溅洒而破破碎碎、斑斑驳驳。野地里的一切皆随着火苗逐个儿熄灭,和灰烬的白化虚脱,深深堕入了恶梦般的落寞黑暗里。

    望着遍地敌我尸体狼藉横陈堆积,血腥气味铺天盖地的战场,一向稳健老练的姥爷百感交集,热泪双双流了又断,断了再流,清滢、浑浊交替,斑痕成淤,被胡乱擦拭得狗舔狼掖。

    末了,他索性一扔早就打得烫手的长苗大镜面,蹡蹡踉踉漫无目的地蹒跚前行,昂着一张憔悴粗粝脏兮兮的眉疤脸,声嘶力竭地长嚎道——

    “老族长!乡亲们!咱跟鬼子拼到底了!……啊,啊,啊!好兄弟姐妹们啊!”随即放声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东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莲花人两天两夜付出了高昂的血rou代价,以从没有过的巨大伤亡兑换来的、赢得的渴盼中的那一缕弥足珍贵的金色曙光,就要刺透浓重的黑暗,降临人间了。

    朦胧正在褪去,天,快要明了。

    东方逐渐愈加红亮,大半个太阳的脸眼看着冉冉照耀着潋滟清赧的锦秋湖水。村里隐约传来的新生婴儿的啼哭爆出一个潜藏着巨大能动生生不息的昂扬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