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霸俏狼烟紫芦花在线阅读 - 第五十四章 病猫逼成厉眼鹰(二)

第五十四章 病猫逼成厉眼鹰(二)

    安碌碡在博兴火车站卖苦力打零工,整整熬累了一天,那干的真不是人活,简直就是拿着自己当畜口使,蹲着弓腰驼背的架势,任凭一二百斤的大粮食包往身上放,还得走上一里地放下,要是卸原木那就更危险了,先撬下来,两个人一根,不仅硌得肩膀疼,走不好一有闪失,挫伤着腰胯就不得了了,因而不少人,年纪轻轻的身体却变了形。他才忙了五六天,就觉得筋疲力竭,加上吃不饱,浑身骨节都象散了,两条腿上,好象带了千斤石坠,重得拖也拖不动,晚上躺在炕上一阵阵酸疼。又摊上“洼老鸹”催要粮款的,挨了打,心里憋屈焦躁,无精打采地一步步往家里走。

    他一路闷闷不乐,心潮翻滚,眼睛沉沉,呆呆地觑着自己一前一后倒悠着的脚尖和一小块地面,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往前挪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任凭高低坎坷的街巷颠簸着自己的身体,有几次撞到了拐弯的泥皮坯屋墙上,“哗”地磕碰下一块翘起的干墙皮来,伴着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他抬起手去搓,越揉越是扎辣得疼的慌,三五下竟咧出了两行男子汉受尽地主恶霸压榨剥削**,而贫穷潦倒饥困噬咬却无处逃遁的昏黄眼泪来。

    有些肿痛的脚板趿拉着露着拇指的布鞋,安碌碡上身仍旧穿着爷爷在世时不舍的穿,传给他的那件细柳条老粗布褂子。谁家不懂事的狗还不瞪眼地冲着这位邋邋遢遢危难交加的可怜人狂吠着?

    他僵呆了一般恍恍惚惚地迈进了家门档,就走到了炕边,直挺挺地倒了上去,太累了,难受死了。

    而白痴般又心理畸形外加脾气不好的老婆又嘟嘟囔囔毫无节制地比鸡骂狗开了,这样的婆娘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农村也多得是,没有文化和善良修养不说,还不替别人着想,拿了东西来就喜上眉梢,遇到问题则刁蛮胡赖,整个一榆木疙瘩,麻糜不分,真是属鬼的似的。

    这不两个人刚有难同当的将就了两个月青黄不接的日子,老婆也到离家不远的娘家借来了点粮米,勉强维持的一家老小吃喝,眼见得逼债的找上门来,又原形毕露地不干了,胡闹开了,也不管安碌碡受了多少罪,身心感受如何,更无与他共度难关的一丝一毫意思,就知道一个劲地瞎咧咧什么“嫁给他是倒八辈子血霉!”啦,什么“怂包一个!”啦……

    每天不知道把他的先人或排着队或跳着号或抓着阄地来都回羞辱了几遍,是连她自己也数不过来的。晚上,安碌碡硬撑着身子起来到瓮旁拿起瓢来喝了口凉水,干大力气活,自然不吃硬食是不行的,但内外交困的非人打击使他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没有人来关心体贴他,而饿着肚子,强撑着身子忙营生竟成了家常便饭。想从前父母双亲是那样稀罕自己,可他们现在家境毕竟恓惶狠了,又挣不了来孝敬二老,内疚自责的他感觉很对不起父母和孩子们,这个世界目前已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于是,一个罪恶的想法油然而生,他不愿再跟家人争食,按理一家的顶梁柱应该吃个差不多才能像牛一样下地务营生的,这是最起码的。可即使糠菜他也不能再吃个半饱了,因为少得可怜的饭食,谁吃一口撑下去就捡条命,自己岂能到老小嘴里往外抠食?

    父子连心,懂事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扯着他的衣角问道:“爹,你咋不吃?”

    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孩子的头低声说:“爹在县城吃过了。”

    天真的孩子仿佛来了兴趣问道:“县城里很好吧?有大饭店大包子和油炸馃子(油条)?爹,过年的时候,你领俺们去玩玩好吗?”他强忍住痛惜的老泪没有让它流下来,支吾着点着头:“哎,哎……过几年打跑了坏蛋,翻了身,你就不受罪了,让你奶奶给你缝个书包去上学吧!”说到这里,安碌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咆哮的眼泪,哗啦就滚了出来。

    为了不让孩子看见,他急忙回头,一串guntang的泪花砸到了冰冷的青砖炕沿上……孩子没有和平常一样出去玩,一直抱着他的胳膊不离开,他支他去爷爷奶奶那里都几遍了,孩子却总是不走,最后说自己困了想歇歇,孩子才不情愿地走开。

    第二天,他没有跟着那位街坊去县城火车站去。一直和衣躺着,没动弹。恶妇老婆也不过问一句。昨天的经历他已懒得跟她说。

    太阳刚刚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来了几个人,稀里哗啦带着一阵恶气凌人的邪燥黑风,卷得一溜尘土、枯叶飞扬,邻舍来闯门子溜达的一条小花狗没来得及跑开,被一脚踢到箔帐子上摔得“嗷嗷嗷”直叫唤,瘸颠着腿窜出了院子;一只安闲的母鸡婆受了惊吓,发出慌里慌张的戾嗷“咯咯咯”串鸣,挓挲着翅膀连飞带跳地奔命而去,腚窝里掉下一个软乎乎的早产蛋来,着地时皮子还瘪塌着俩坑的,可被那些黑脸凶汉一脚踩上去,立马从鞋底下飞溅出一滩黄稀。两扇屋门“砰”地踹开了,随着一阵黑风刮进门,气汹汹地涌进了几个人来。

    领头的便是保长马虎和前天打他的那个肥猪城子土顽,那干萝卜头上,歪戴一顶脏得一圈黑亮泽的黄大盖帽,像是刚从糟窝子里捡回来似的,袄襟油污,斜敞着怀,左肩背着枪,右手提着恩杖似的把棍,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前后脚骑拉着安碌碡家的树枝子门档,就丧家犬刚吃了冻粪一样又冷酷又臭哄地大声狗吼道:“大舅子,钱粮凑齐了吗?”他们一连串的言行直祸震得满屋尘土飞扬。

    老婆满脸堆笑着说:“啊!老总呀!快坐坐歇歇!钱粮还能不给?唉!实在是没有啊!等明年加上点利息也行啊……”

    他一只脚脏脚跨踏在锅灶沿上,弓着身子,满嘴熏沫乱飞,蜷虾一样阴阳怪气地用把棍一戳帽檐,然后,“嗵嗵”地敲打着风箱说:“倒腾着缴?是吧?那得寿限大的哩!”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地头毒蛇喽啰们努了努嘴,说了声“给我搜!”那些为虎作伥的山猫猞猁干将们马上胡乱动手,糟蹋踢扔,翻箱倒柜sao弄了一通,半天没发现一粒粮食,谷糠野菜也被他们踩了一地。

    “把粮食都藏到哪里呢?”两个城子土顽满眼狐疑恶狠狠地审问着。老婆哭腔着,老人也躺到了地上。安碌碡老实巴交的爹说:“你们要不信就抓我去吧。”胖猪城子土顽头蠢蠢地道:“抓你去还得赔上口棺材。你想得倒美!”他回头指着天井南边的小船说:“穷骨头,贱坯子,狗不打拉出屎来。驾走溜子!拿钱来赎。”

    两位老人苦苦哀求说:“好老总啊!俺就指望这船干活啊,你们撑走俺全家人都得饿死!唉!求你行行好吧!”另外一个城子土顽说:“非给点硬的不行!真是人砸出钱来,明天再缴不了来,哼!把安碌碡送到城子里喂旅长的狼狗!”说着就往外走。安碌碡的老婆急了,拦在门口求告,被胖猪城子土顽攥住**摸了一大把,又飞起一脚踢到了荆棘砦门子上,她“嗳呀”一声捂着脸躺在地上滚哭成了泥泪人。

    十月的湖风一阵阵忽高忽低冷飕飕地呼呼嚎叫着,吹得房子都象在乱抖。那一盏只有绿豆大小芯头的踞了一层厚厚灰尘泥的油灯,一跳一跳的,拔着黑烟细柱,发着昏暗的茅草穗光。家里翻蹬得一塌糊涂了:打渔摸虾的网子被扯得乱七八糟,戗虾网子、“迷魂阵”苇箔和“密缝子”被踩烂了,鱼叉、钢镩、捅锨、胶叉裤等趁手渔具都被抢走了,水瓮和斗盆被踹得烂成了七八块。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两手抱住头,一声不吭地僵蹲在地上。

    安碌碡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拖着饥肠辘辘空乏乏的身体咳嗽着从炕上坐了起来,嗷嚎着抓起菜刀:“啊,啊……这些地痞流氓当道,成天纳粮缴款,真是没底鬼洞!反正不让他们累死也得让他们气死,横直是死,不如跟他们这些活阎王拼了,杀一个够本,俩有利。我去劈了他们!”

    老婆和老娘抱着他的腿说:“不能去啊!他们是一群恶狼,咱斗不过他们。你有个三长两短咱咋过?”安碌碡刚直起腰来说:“老百姓没法活了!”他老想着自己一天多了,挨打受累,还没有吃饭,鼻子一酸,咬着牙,蹙着眉,在天井里绕了几圈,把心一横,趁他女人不防,猛地窜到湾边头向下“噗通”一声投了进去。家人起先吓呆了,愣怔了一刹那,才急忙跑过去追。老婆一声嘶叫:“他爹等等我!“也跟着跳了下去。孩子爷爷的高喊几声救人就昏倒了过去,奶奶没有人声的惊叫吓得邻居们没命地跑出了一二十口子,男劳力们当即脱衣扑进湾里去救他们俩。

    无奈,妻子鼻孔嘴里都呛出了黑红沥拉的泥水污血,几个人抬着先担在七八捆高粱、玉米秸大个子上,后担在邻居跑回家拿来的小矮桌子上,被按着鼓胀的肚子,流吐出了半天水,头颅左右摇摆了几下,也不见兴兴,无济于事。只是安碌碡稍微有了一丝呼吸的意思。孩子们扑到娘的身上“哇哇”嚎啕痛哭起来。两位老人瘫坐在地上,蓬乱的白发被拧劲子风吹得挓挲起来,不停地颤抖着,他们让人揪心裂肺的破声撒拉气的哭声,被西北风吹得像烂坛子发出呜呜的悲呼,又打断得七零八散,喉咙被灌得直打着嗝得,“天爷爷啊,睁睁眼啊!”凄凉地痛泣在河边回荡着,街坊们一边劝着他们一边不住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