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鬼子来了咋办?跟他拼了!
一九三七年古历八月,天气还热燥燥的,说着道着的,日本人就从京畿一路打到了黄河边上,他们拿准了以张牙舞爪虚晃一枪的恫吓势如破竹地贩卖着慌乱和灾祸,富有实效地来逐一击破国民腐败政府统治下一盘散沙的地方军政势力。 碰上了“秋傻子”热闷天,掰下的玉米来不及晒好,很多都发了芽或生了绿霉,站着的难免鼓芽,棉花烂桃、霉变或落桃。地里墒情不行,耩麦子的事只有干耗着。 梁九出生在锦秋湖东北畔一个叫东梁家漏的村子,有了东梁屯就会有西梁家漏,传说是明初直隶枣强的两个姓梁的兄弟来到这水草丰美的“鱼米之乡”留了根。所以,梁姓在这两个庄里都是大姓,百分之九十的人姓梁。后来,在老人们的说和见证下,梁九出嗣跟着有女无儿的大姨来到了莲花村。 也是在那一年,一直逛荡天下的富家子弟貔子大赦“衣锦还乡”,仿佛神通广大的哪吒一般,也不知到哪里弄了辆天上了如星辰般稀罕的德国造丽人牌自行车,那虽难说是‘一溜边河崖’第一辆,可绝对跑不出前二三名,分外夺人眼球,远远地听见清脆悦耳的铃声,便引逗得街坊村民们跑出胡同来追睹,跟瞧娶媳妇的花轿似的。 去年刚入夏,马虎保长手贱,趁上前搭讪的工夫举手摸了一下车把,惹得貔子大赦白眼珠子冒橙光的斜剜辣着,末了拤了几片苘麻叶子擦了又擦。被他捧作掌上明珠的“德国美妞”一派容颜娇娆浏亮,辐条迷瞜得贼光银闪,瓦圈月晖炫射,他斑斓人眼地疾倏夹滚着俩风火轮似,“哈拉拉”按着如爆豆铃铛声,欢歌笑语,驾着一阵风,穿过火红的高粱、黄绿的苘麻掩映的弯曲小路,一头扎到了南坡孝妇河一条支汊顶端的垄沟头上,“吱啦”黏闸急刹,潇洒地骗了下来,找到了忙累了正在大道旁边一搂多粗的钻天大杨树下歇息乘凉的梁九,一块干活的当然少不了街坊们常称的“趴地虎”祖姥爷和他的一个三叔。 那时,梁九的杆子队伍正值起事不久羽翼单薄,刚刚遭遇了省政府韩复榘派来的大兵一次厉害的围剿,腾龙寨弟兄被迫偃旗息鼓,化整为零,悄然躲进大水荡葳蕤荒凉的苇蒲野薮沟塘深处,或各找亲戚作荫凉好躲过毒辣辣的搜捕曝晒,才过去大半年。 他悄悄流浪回来,混进闾阎穿帮之间,潜龙沉渊,不事张扬,白天务农,工余聚敛残部,继续图谋起事。这些长期出门外跑走南闯北的貔子大赦一概不知,还蒙在鼓里呢。他的觉悟热情可嘉,正中梁九下怀,却不成想,让自己在梁九面前班门弄斧了。 “老,老,老九,你,你,你可听说了吗?小日本鬼子占了济,济,济南府,又快要占咱,咱,咱县城了,城里的人都往乡下蹿,蹿,蹿反了呢!”貔子大赦跳下车子,摘下翻檐草凉礼帽扇着风,脸色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两个扁扁车轮转着怎么就张不倒呢?”两眼瞅着自行车,心里还犯着嘀咕的三叔木讷地反问:“日本人跑那么远来咱这里来干啥?俺咋一点也不知道呢?” “城里的人都在逃命呢,你咋不知道?小鬼子没来给你老汇报?”貔子大赦半是揶揄半是着急地说。 梁九假装不服气地一翻牛眼道:“知道又咋着,咱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往哪里逃呀?你是有能耐的人,不象俺们只蹲在家里甩汗珠子耪大地,拿鱼摸虾撑船倒弄水。” “那照你说就由着小日本儿任意祸害咱们不成了?日军侵略中国之时,也是华夏大众团结起来之日。东北那边山野草民、乞丐和尚、妇女儿童都加入了保家卫国的行列之中,就连很多有血性的土匪们也加入了义勇军队伍,抗联闹得风生水起。华北一望无际的红高粱青纱帐里,在山头、田野中,都能见到那些落草为寇却扛起土枪抗日的血性汉子。正应了那首歌:‘前面有英雄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貔子大赦用一只眼睥睨着梁九的两只装作生疑的眼睛着急上火地说:“真是气死人!” 梁九欲擒故纵,慢条斯理地说:“哪咱这喽有啥法?” “孬种!有啥法儿,跟他拼了!”貔子大赦狠狠地猝了一口,头一梗梗,脖子上两根青筋猛地挑起来,坚定地回答道。 “好家伙!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儿呢!” 貔子大赦这才明白了,梁九是故意用激将法吊他! “对,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敲碎不共戴天的小日本脑袋!好弟兄,鬼子打进来了,场面中人,绿林豪杰,义字在先。民族大义是最大的义,国家的恨是最大的恨。咱们睁开眼过日头,行走江湖,讲就的是一个义字。国亡了,家没了,咱们这些五尺高的男子汉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人世?不当杆子了,扯旗削鬼子!别的不敢说,可最起码的,不杀他百二八十个的东洋小草驴,对不起我老梁家列祖列宗!”梁九目射血红寒光,满脸杀气,貔子大赦一言既出,他索性托出了底盘。 后来,梁九到底隐隐约约地验证了自己的预感,才知道一向口头禅标榜“咱区区草民,堂堂国家大是cao的哪门子心?”的貔子大赦,过去典型的小农意识作祟,落后乡村秉性滋生的rou艮懒惰邋遢惯了,可是在济南结识了一个共产党游击队干部后,受了进步思想影响,走开了正路,活得更像人样了。 而他找梁九是因为梁九念过两年私塾,多少认得几个字,能给他大体说说他找来的一些书刊,帮助读读收到的信件,而原本貔子大赦老人供应他读书,却都任他当街孩子玩了,斗大的字却认不了半根腿。 村子里识字的人虽然不多,但若是非得矬子里选将军,那也绝对不光梁九一个人。所以,这里面更为主要的深层次原因还在于,他是来鼓动有绺子背景,“叱咤风云”的梁九能够拉起队伍来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去干的。 “你祖姥爷也不晓怎么得我的真实底细,干‘业余绺子’对外保密为的是不给家里惹麻烦,也不让老人们跟着担惊受怕的。所以,直至那会儿你祖姥爷只是说我爽快爱热闹又好打抱不平,貔子大赦才找了我,故意套话,抛玉引金砖——目的是发展抗日力量。而我就让他去找“碌碡磙子”,由安碌碡跟他抛露出出一丝具体内情。”我姥爷后来这样跟小舅讲。 “三叔,你说这日本鬼子来了咋办?”那次,祖姥爷也叹息着发过愁,但是,接着,他就不痛不痒地说:“自从因为大烟疙瘩战争后,中国就没有消停过,往年外国人打中国人的事情很多,可就是没跨到过咱这黄河边上,这次日本鬼子来了兴许就是路过吧?难道不成到了县城就赖着不走了?他们夜猫子进宅到咱乡下干啥来着?……哎!……这不是咱庄稼人cao心的事,今年的雨水好,年景应该不错,要下把子力气把庄稼伺候好,秋上好多打粮食才是,不管谁执事,让咱躺着咱不站着,还得围着咱讨粮米吃。谁好意思地难为咱?” 抱着个热罐子的貔子大赦气得从头顶一直青发到了肚脐眼子上,他平常不善言语,最后,还犯起了结结巴巴的老毛病来,一瞪眼埋怨道:“二、二、二大娘肿、肿脊梁!”他撂下这句话走开的时候,梁九上前拽住了他胳膊,俩人随即咬着耳朵喳喳了些什么,像遇上了知己似的。 看来祖姥爷和三叔并不太挂拉日本鬼子的勾当,他一副漫不经心的莽憨样子,全村的人不少也都见怪不怪地漠然置之。 他们可笑的井底之蛙论调是:“关我屁事?咱不招惹他们,谁来了咱,咱,咱都当顺民,难道他,他,他,他们还好意思的跟咱过,过,过,过意不去,会头,头,头,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地使贱手犯,犯,犯邪乎的?” 于是,如此重大关乎民族危亡的事变,在潦倒的鲁北小村竟然热乎了几天庄户嘴巴之后,无论是在酒铺里还是捧着碗在街上、胡同头唏溜唏溜喝黏粥的时候,便没有了哪怕谁再提将起来,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貔子大赦老往外边跑,他知道日本鬼子的勾当并不奇怪,半个月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终于,将习惯把啥大事都寄托到“朝廷”身上的锦秋湖老百姓那根麻木不仁的神经扯了起来,回头再重温貔子大赦的话才感觉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