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莲花池
他睁开眼,回头看着地上的那几个蒲团,五年前的景象历历在目,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感到一阵窒息,佛堂里的香烛味太大,他费了好大劲才抽离出来。 终于,他抬脚,走到张旭东的棺边,静静将佛珠静静放在了他交叉在胸前的双手中。 他的脸色红润,显现着安宁的光泽,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下一秒就会醒来。 张十三脱下西服外套掷到一边,随即挽起衬衫的袖子,使力将张旭东的棺盖合了上,随后从地上拿起钉子和锤子,一颗一颗将棺盖钉紧。 “乓” “乓” “乓” 一下一下的锤击声从紧闭的佛堂大门中传出,敲击在雨声里,也敲击在院子这满满当当的黑衣人的心中。 他们均低着脑袋,地位高的人在前,地位低的人在后,有的人甚至从未到过这里。 天际一道闪光,随即“噼啪!”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了这整座庄园的光景,三百多个湿漉漉的脑袋低垂着,如果说这个场面还不够震撼,那么人群一边堆积成山的弹药箱与漆黑的枪支,也足可说是至极的黑色恐怖了。 这时,人群的尾端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强壮的男人自外而内静静走入,犹如头狼归群,身前的人无一不连忙回避,让开了一条直直通向佛堂大门的路。 雨浇在莲花池里,打得天翻地覆,枯萎的莲蓬都倾覆到了冰冷的水下。 陈龙无声过桥,又穿过面前一群穿着黑色风衣的精悍男子,站定到了佛堂前。 水从他的衣摆和袖口淌下,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佛堂的烛光照亮了他壮硕的的身体轮廓,而他却没有急着推开门。 雨哗哗地下着。 敲击声陡然停止,门前众人的呼吸也随之一窒。 他们听见一道长长的,铁与地板的摩擦声,随后安静了几秒,突然,一阵剧烈的敲碎声从佛堂里传了过来。那声音就像是榔头锤击着石墙,每一下都带出大量的碎石飞洒下来,哗啦哗啦地溅在地板上。 陈龙站在门缝前,看到里头发生了什么,听见后头的sao动,扬起手,sao动声顿时停止。 敲击足足持续了五分钟才停。 时间已至后半夜,雨仍不见小,反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门猛地被打开,一道闪电将张十三的脸映得惨白,他正正站在陈龙面前,浑身汗湿,袖子也破了,露着臂上已有些晕了的扬鹰斗蛇的纹身。 雷声滚滚而来,如暗中低吼的野兽。 血从张十三的虎口中渗出,他盯着陈龙,语气毫无波澜,听起来却十分阴沉: “回来了” 陈龙点点头。 “他托我带话,说想跟你谈谈”他低声道。 在他的余光中,佛堂里,原本那尊雍容华贵的镀金佛像只剩下一半。如同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一只手还伸在空中,旁边却已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消失的部分毫无规则地洒在地面以及那些棺材上,反射着佛堂里温润的烛光,熠熠生辉,却令人心生恶寒。 张十三只是摇头。 “所有人都在这”陈龙淡淡道,似是早知他会如此:“下命令吧” “不惜一切代价”张十三面色苍白,沉沉开口:“我要看见城东血流成河” 陈龙无言地回头,静静走入雨中,站定在桥上。 “所有人听好!” 蓦地,面前三百多张脸同时抬了起来,场面极富视觉冲击力。 陈龙丹田发力,声音十分振聋发聩:“青龙堂挑衅我们到如此地步,是该复仇的时候了!” “不惜一切代价!”陈龙高举起握拳的右手,瞪得双眼通红: “——杀光青龙堂!!” “杀光青龙堂!!!”三百多人齐齐举拳,如同三百多道尖刀树起。 “现在,所有人听好!”陈龙刚要再说,却停了住。 因为他隐隐听到一些动静。 人群中也有人抬起了脑袋——他们也听见了。 那声音隐藏在雨中,却越来越醒耳,教人不能忽视。 陈龙看向头顶,却见一盏红灯迅速由远至近,伴随着突突的直升机旋翼声,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影子的头端猛地亮起了火光。 在黑夜之中十分闪耀。 ※※※ 董汉骁醒来的时候,只看见眼前一张亮得发白的桌面,而自己的双手正被一道细铁链锁着,栓在桌面那把锁上。 一股强烈的头痛袭来,他闭起眼,将脑袋埋进胳膊,使劲蹭了蹭,上头的泥巴已经干涸,这样一蹭,瞬间就落了一大片。 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咬牙回忆着,只记得他在路口掉下车后,又在路上撞见一伙十三帮的人,尔后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小巷… ——是一辆车,他看见一辆黑色的车,之后呢?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是依稀闻到自己的鼻孔里尚还残余的药味,可只轻轻一辨,脑袋就是一阵剜绞般的刺痛。 他深呼吸了两下以忍住,直看见口水从嘴唇淌下去,落在地面的白瓷砖上,才闭上嘴,咽下一口口水,将脑袋重新抬了起来。 这次他轻轻睁眼以适应跟前强烈的光线,只觉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左耳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好像又有点不好使了。 他终于恢复过来,看向两旁,这是一间没有任何多余布置的屋子,就连窗口都没有,面前那扇门紧紧关闭着,在他的头顶,一盏刺眼的白炽灯正散发着热量。他尝试用手抓了一下头发,才发现头发已经黏连在了一起,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出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糟糕。 正愣着,余光却突然扫过右后方天花板角落的一样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摄像头。 还未等董汉骁作出反应,面前的那扇门便“咔嗒”一声被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不,董汉骁皱着眉看着前方,是两个人。 这两人均是陌生脸孔,一人穿黑色西装,另一个着灰色衬衫,董汉骁这才发现,空气并不冷,应是开了暖气。 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从桌底抽出一把凳子,坐了上去,看他模样,大概二十六七上下,身形略瘦,从脸上看不出有多余的脂肪,剔着精干而收敛的短发,不留鬓角,胡子刮得很干净,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另一个灰衬衫的男子年龄稍大,身形精壮,目测有三十左右,鬓角下的胡茬未剃净,唇上还留着青色的须印,眼神非常具有指向意味,不难看出有军旅背景,手上的多功能战术手环也佐证了这一点。 董汉骁只是坐在桌这面,上身前倾,胳膊肘搁在桌上,双拳虚握,静静地瞅着他们坐下。 他觉得有些扎手,才发现这张桌子只是一张普通到有些简陋的三合板桌,概一寸半多厚度,侧面的木茬都没磨干净。 “那么我们开始吧”黑西装男解开西装扣子,从内兜中掏出一张折了两次的印刷纸,哗哗打开,看了董汉骁一眼,尔后道:“你叫董汉骁,是吧” 董汉骁闭着嘴,牙齿轻轻磕碰了两下,没有回答。他闻见对面两人身上淡淡的香气,可能是衣服的味道,也可能是头发的味道。 “问你话呢”灰衬衫的男子一巴掌拍在桌上。 董汉骁瞟了他一眼:“你们是十三帮的?” 黑西装男笑着将白纸摊在桌上:“如果我们是十三帮的,肯定先卸你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啦,还会给你缝口子?” 闻言董汉骁一愣,随即撇过头,看向腰间,从衣服的破洞中,他瞅见那里已经贴上了一层纱布。 “不是敌人,那就是朋友了”董汉骁拧起嘴角。 黑西装男笑笑:“当然可以这么理解” “那这是什么意思”董汉骁扬了扬手上那条铁链。 黑西装男抬起手:“我希望你先搞清楚,现在你在我们手上…说话的语气别那么欠打” 仿佛配合他似的,灰衬衫男抱起胸,靠在椅背上,显出两坨壮硕的胸肌。 董汉骁闭上嘴,重新看回黑西装男,挑挑眉,没再说什么。 一方面是身体的酸痛与轻微的耳鸣使他不想动气,而另一方面,则是董汉骁猜出面前两人八成是东兴会的,所以不妨先听听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毕竟他们没有伤害自己,这是最大的本钱。 黑西装男似乎有些意外董汉骁的配合,而灰衬衫男则冷哼一声。 “那么…”黑西装男倒是挺专业,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姿态:“我看看,唔,董先生,你的履历可不简单啊” “从军营长大倒是不说了…”他皱着眉,一副故作惊叹的模样:“后来你打完仗,竟然又跑回西越去当了毒贩子,怎么,是一场仗把你打得想背叛祖国了吗?” 董汉骁的面色变得严肃了几分,他的反应在外人看来无异于是被戳中痛处。 见他不说话,黑西装男继续向下看,随后又抬抬眼:“看起来你在西越杀了不少人啊——可是到五年前,你却突然在西越消失,这份报告也推断你死亡了” “啧”说着他轻轻一弹那页纸,不无惊叹地看过来:“然而你现在正坐在这,看来奇迹每天都在发生啊” 董汉骁望着他,静静开口:“那我是前任北部军区总司令董浩然的儿子,这份报告里有没有写呢” 对面两人互看一眼,随即均展露出一个诧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