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野猪林
“文件？”董汉骁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文件？” “联务院下达的一道一级文件，就是红头文件”陈勇眼神暗淡地说着，补充了一句：“那道比较特殊，只有省长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翻阅” 董汉骁不屑地“嘁”了一声，看回了天花板，“这么重要的指示，就为了让北河变成这样儿，黑帮之城？呵，好酷噢” “有一样质疑的人不止你一个”陈勇没有理会他的挖苦，手撑在地上将自己撑起来了一点，也估摸着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干脆就全部说了出来： “首当其冲就是当初北河的整个政府阶层，传闻说还没等他们将事情公之于众，两天的时间就全部消失，小的查无音讯，大的只有一个，隐约听说调任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董汉骁没再说话，意思是要陈勇继续讲下去。 陈勇便继续道：“…身在体制，本不该心怀揣测，但是当我们听说这件事的传闻，真真切切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上头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特别是后来，北河变成那样子之后不久，闹出了那件事——” 说到这他戛然而止，就像吃饭时被鱼刺卡到，董汉骁看了他一眼，自然懂得他为什么如此，习惯保密了，职业病。 “你是说那场暴乱”董汉骁看向他，这东西两个小时前唐驰才刚刚跟他说过。 陈勇又露出惊愕的表情，不过很快就回复了平常：“你都知道了” “我一开始还在纳闷为什么五年了，住在北河的居民却都这么淡定”董汉骁自顾说道：“难怪，已经被清洗过一次了么” “政府退出了北河，又全面切断了北河的通讯网络”陈勇解释：“是个人都会恐慌，而且他们知道在北河没有用，就跑到松江来…” 两人说的这个暴乱事件，原因正如陈勇所说，当时北河因为政府的退出，居民们完全不知原因，又因为切断了网络根本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从而引起了恐慌，以为被国家抛弃了云云，又有各种坊间传闻以讹传讹，例如国家要在北河做核辐射实验啦，所有人都要当牺牲品填万人坑啦，这类稀奇古怪却又无比惊悚的传言又缺少解释，恐慌渐渐就演变成了暴乱。 一开始只是在北河市内的打砸抢烧，后来由于军队的强力介入，暴乱逐渐趋于平静，但是暗里，恐慌的情绪不减反增，像是打了强心剂一般在人群中疯狂蔓延——军队都介入了，他们这回肯定要完了。 但是自己完怎么行？！不行，要死大家一起死，我死之前必须得他妈拉上两个，于是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被恐惧逼疯了的一伙市民红了眼一般用砖头石块乃至自己的rou身，硬生生攻下了一队士兵在马路上的岗哨，然后开着军队的卡车，从高速一路飚到离北河最近的松江，从收费站一路杀到近郊，边死边杀，快到市区时才被全部击毙，最后统计一共死了六七十个人。一路上只剩下各种炸翻的私家车和漫天的黑烟。 当然这个暴乱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参与了，比如老张对这件事就一无所知——他那几天都躲在家里面，只记得天天外面有人游行喊口号，由于电话打不通也不能上网，他根本不知道那群人的目的是什么。 后来一切正常下来，人们发现原先所有市政府的职能也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市南新区的一处叫做东兴会的势力的承办之下，大到城市规划，小到领证结婚，全都被东兴会一手包办，后来日子越来越安稳，除了有时会见到几处黑帮火拼，不过也没见他们怎么伤害平民，就逐渐淡忘了，也没有人再问起。 只是有关于北河的一切，在网上都没有记载，也不是没有年轻人想把北河的事情公之于众，但所有关于北河的文字，词条，乃至语音，只要上传到网上，都会显示网络信号差无法发送，而且事后一般都会有人找上门来和你聊天喝茶，这些人当然就来自当地的“黑势力”，青龙堂，东兴会，十三帮——就像一件事先商量好的本职工作一样。这样下来，渐渐的也就没有市民管这些事了。 这次暴乱唐驰当时是在牢里听说的，后来也在彪叔口中得到了证实，确有此事，只是很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当时关他们进去的是警察，放他们出来的却变成了黑社会，想想便有些奇异的好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陈勇说完，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一下没了话语，陈勇扶着脑袋想了想，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在北河经历了什么…我现在也的确没有资格评论你的任何做法，但是我只想问一句话——在这里我找到我女儿的几率，有多大？” 气氛冷清着，陈勇坐在地上，低着头，等待着董汉骁的回答，却迟迟没听到回音，就这样安静了几秒，只听一阵轻微的鼾声，陈勇惊异地抬起脑袋，望向躺椅上的那个男人——他竟然睡着了！ 雨仍然下着，打在厂房的棚顶上，乒乒地响过来，乓乓地又响到那些黑暗的角落里去，隔在那幕长长的帆布后面，留给人无尽的回想空间。 陈勇低头看了看可以自由活动的两只手，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对面，这个罪犯，那么狡猾而敏捷的一个人，从他当时还敢回去松江这一点来看他不仅城府极深，而且胆大心细，那他现在为什么会睡着？ 是他放松了警惕？完全不可能，他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难道他完全放心自己不会伤害他？ 陈勇干了那么多年警察，观察与分析能力自然敏锐，他压制住那股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外面的那个年轻男子尚不知在做什么，就算这个偷袭成功那个也没多少胜算，而面前这个男人却也完全一副放心的样子——难不成这又是在考验他？试探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考验和试探？还是好几次，陈勇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他想得脑门冒汗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动不动到身体都僵硬了，却到底也没做出什么，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按兵不动。 眼前人是敌是友还尚不分明，况且他现在已无处可去。 万一被那群人抓到，别说报不报仇了，留个全尸恐怕都难吧… 而面前这个男人，目前则还没要更多伤害自己的意思。 陈勇这样想着，久久没有动弹，只听董汉骁打鼾打着打着突然喉咙一哽，人悠悠转醒，惺忪着眼一边将手搭在脑袋上一边看了一眼陈勇：“竟然没偷袭我，我还以为你要找把刀子捅死我逃出去呢” 竟然还是真的睡着了，陈勇惊于他这种勇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我想到一件事想问你” 董汉骁闭眼躺着，手搭在额头上没答话。 陈勇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道： “你…当初为什么要回北河，给那对母女送钱？” 董汉骁没有反应，过了约摸五六秒，他喉头才动了动，张嘴道： “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他们终点站在北河，这就很清晰了，不过我没听说过北河的哪一个势力会这样明目张胆大的拐卖…这也不符合当初他们的一些明面约定，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是在背着光做这些事，毕竟现在两家势力正忙着干仗，就算是背地里做这些事，不靠强力的第三方力量根本查不出来，更何况也不会有人追查…” “所以我比较偏向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不是北河本地人——拐卖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在家门口做，这里应该只是他们路上的一个中转站，北河的三个势力应该与他们这伙人无关，但也有可能都有关，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说不好” “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管他们和北河的黑社会有没有关系，你靠你自己找到你闺女的概率，都不大，除非你再跑到外地去报警，不过到时候来不来得及救出你女儿还不一定，你自己肯定已经先被抓进去了——那救出你女儿还有什么意义？” 陈勇听得入了神，直到听见最后一段话，他才堪堪清醒，有些黯淡地垂下了脑袋。 “这不是我问的问题…”他低着脑袋，叹了一口气。 董汉骁的鼻子出了一股气，听起来有点像蔑视的轻笑：“所以你真的被通缉了？” 几轮下来陈勇已经习惯与董汉骁的这种谈话方式，到现在他也无所谓中他埋伏的陷阱，想了想，他看向董汉骁的眼神便有了些许变化：“别告诉我，你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董汉骁嘴角抿了抿，过了几秒，他突然恶狠道：“老子底子脏得很，你应该也看得出，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警察” “我只是在想”陈勇把头靠在了后头的桌角：“在想一些，类似于‘如果、当初’之类的句子” 眼见着面前的人又闭上了眼睛，陈勇苦笑一声，将脑袋轻轻抬起，望向高高的车厂棚顶，就这样过了好久，突然似是梦呓般哼出一段唱词：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