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刀浪子（一）
残月如钩，月辉如水。 老梧桐在西风中孤独地悲吟。梧桐下的人影又已不见，他不见的那瞬间，响起了脚步声。 不仅是脚步声，还有铁器撞击地面的声音。 声音由小街北侧传来，却不见人影。 白度和傅红云侧首向那边看时，小街的西侧已出现两个人，两个抬着棺材的人。 这两人的年龄已经很大。背已佝，发已白，褶皱的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 他们抬着棺材，慢慢地走来。 这时，小街的北侧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手中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拐杖是铁做的，敲在青石板路面上，声音清脆。 两个抬棺人的年龄已够老，这人的年龄则更大。两个抬棺人憔悴而落魄，这个人则更显得憔悴落魄。 他的衣服已辨不清什么颜色，他的头发至少一个月没有梳理，他的铁杖黝黑沉重。 待他稍稍走近，白度才发现他是一个瞎子。 傅红云忽然捉住了他的手，飞快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她写的是“铁杖盲神”。 写完，她马上缩手，脸上一片绯红。 而白度的脸色已沉凝下来。 他知道铁杖盲神。 江湖诡秘，江湖中有数不清的大小门派。 除天下公认的六大门派之外，群魔乱舞、太阳山庄都是目前江湖中势力最强的组织。 此外，四大世家，十大山庄都有着不小的实力。 这些组织或正或邪，都可以影响江湖。 但江湖中最奇怪最恐怖的门派是盲神帮。盲神帮的帮主以及成员，全都是瞎子。 他们的帮主正是铁杖盲神天残叟。 没有人知道天残叟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他出道后第一件事便是血洗西南诸省的大小帮派。 他的铁杖，所向披靡，连当时风头很盛的草尸帮帮主阴四都丧生在他的杖下。 由于他找的都是黑道诸帮，江湖中称他作一代怪侠。 但不久，他便组织成立了盲神帮。 盲神帮的成员都是瞎子。但瞎子与瞎子也并不一样，有些瞎子简直就是废人，有些瞎子则比明眼人看得还清楚。 因为他们用感觉，用头脑，用心去看。 何况，有些眼睛看到的东西也并不一定就可靠。 有些瞎子天生就是瞎子，他们从没有看过这世界一眼；有些瞎子是发生意外才瞎的，得了一场病，不小心着了一场火，这些都可能是原因；还有一些人，却是被人打瞎的，他们不仅是江湖人。只要有仇恨，就会有战斗，有战斗，就会流血受伤，那么，伤的很有可能就是眼睛。 盲神帮就是由这些不同的瞎子组成的帮派。 但这些不同的瞎子，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仇恨。 这个世界给予他们的，是太多的歧视、冷漠与不公。所以，他们也回报世界以仇恨。 他们不仅接受了被灭门派的地盘，并且还四处扩张。 他们所做的事，已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他们赫然已成为黑道上数一数二的大帮。 现在，这个憔悴落寞的老人就是盲神帮的帮主铁杖盲神天残叟。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小镇上？ 两个抬棺人的身后还有人，两个年轻人。 两个人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骄傲。 左边那人身着绣着大红牡丹的白色锦袍，这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过分华贵。 他的五官，他的神态就已融进了一种华贵。 他是个很英俊的人，只是脸色略略苍白些，少了点阳刚之气。 他的肩上，扛着一个丈二长的布套。 看到他，白度的神情有些激动，他认得这个人，因为他就是雨枫的二哥，慕容怜春。 慕容家的人还是出现了。 见到他，白度的神思忽然变得恍惚起来。 夏日的江南，草长莺飞。桃花坞，桃花刚谢，遍地嫣红，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白度踩着嫣红，走在馥香的空气中。 桃林，绿叶茂盛。 他听到了琴声，在桃林深处。听着琴声，他似乎看见了满树的桃花纷纷坠落，旋舞的花瓣弥漫了整个天地。 琴声却是凄清的，如秋。 春花盛开时离去，远比待它凋零要好。多情的人最看不得花落。林中的抚琴人多情，白度也心中有情。 他这一趟是向慕容家求婚而来。 琴声打动了他，或者说林中人的凄清打动了他，他不自主地就到了桃林深处，见着了抚琴的人。 这是白度第一次见到慕容怜春。 慕容怜春的年龄比白度还要小，但那一刻，白度也为他的孤独、落寞、凄清所感染。 白度是个浪子，这些感觉他都有。 但他的这一切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 慕容怜春不同，他是江湖世家的子弟，家族富可敌国，在江湖中是值得人羡慕的身份。 但他仍然孤独。是不是他的奢望太高？ 他一个人坐在桃林深处，上方是耀眼的绿，身下是伤残的红。夏季，原本是生命渐入强壮的季节，他却怜春。 是不是他认为只有春才是生命最美好的季节？ 他见到白度，止住了琴声，这琴声像是专门诱白度前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让白度浑身冰凉的话。 “你回去，雨枫不会嫁给你，慕容家更不会接受你”。 傅红云吃惊地看着白度，看他脸上落寞的表情。 白度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收敛心神。 他知道了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决不能让任何人打搅车中的猎豹。 任何人也不行，包括慕容怜春。 今晚的事太过诡秘，那一屋的死人，突然出现的天残叟，慕容家的人也已现身，唐门的人呢？ 白度的手心已经汗湿。 慕容怜春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 青衫、白袜、黑鞋。 他比慕容怜春更冷漠，更骄傲。他的脸上，甚至已没有了任何感情，如千古不融的寒冰。 他的目光深邃而高远。 目光里依然有冷漠，更带着些不屑，特别是当他的眼中有人时，这种不屑便会更深地转化为蔑视。 他的目光已将他的人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所以，他必须毫无选择地孤独。 孤独，难道是江湖人共有的情愫？ 青衫人的孤独，却远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刻，因为他的孤独，原是他自己选择的。 孤独的人，孤独的刀。 他的腰间，有一把刀。青色的刀。 看见这把刀，白度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