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吴瑜(一)
晚年的时候,吴瑜经常一个人在水榭,趁着阳光好的时候看书。她看的书门类很杂,不仅是史书如同《续资治通鉴长编》或者《新唐书》,也有话本子如《唐传奇》。天子赵昶怕看母亲眼睛渐渐不好了,委婉地劝道:“阿娘若是喜欢看书,儿给您找两个识字的宫女,念给您听,不要伤了眼睛。” 皇太后吴瑜笑着拒绝了,只是为了让儿子不再担心,都是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看书。许多来议政的大臣看到了,都说皇太后好学不倦,怪不得能养出皇帝陛下这样宽和明理的君主。 但是几十年过去,除了吴瑜自己,也就只有国舅吴益进宫来的时候才会说一句,“阿姊当年可是最不喜欢读书了,只喜欢骑马大兔子,看来是陪伴太上皇这位诗词大家久了,也沾染上了文墨。” 是啊,她一开始就是活泼好动的小姑娘。那时的东京城,富商如云,豪门万千,《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青楼画阁,棱户珠帘,雕车竞争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绝非虚言,他们珍珠吴家虽然也算富户,但真的在遍地贵人的东京不算什么,何况她乃是庶出,从小不爱针织女红,就喜欢乱跑乱跳,捶丸蹴鞠,只是读了几句《论语》、《孝经》,不做睁眼瞎罢了。父亲也懒得管她,反正是个女儿,将来差不离嫁出去也就全了一场父女缘分了。 不光是吴近,就是刚刚开始知道婚嫁之事的吴瑜,也只是希望嫁个允许她出门玩儿的商户人家,夫婿也不用太上进。不愁吃穿,生儿育女,就很好了。 那时如果有人告诉她将来会嫁给官家,她八成觉得这不是骗子就是疯子。 可偏偏她就嫁给了天下最有权势,最有本事的男人,这或许就是书上说的造化弄人。 其实说“嫁”这个字也不太合适,那一年她十四岁,康王府的女主人嘉国夫人邢秉懿怀孕,防着康王那些粘人的小妖精,就从家世一般的人家里选了四个模样好却不妖艳的,买回来当女使,其实就是预备役的侍妾。 家里人都知道这里面的小九九,却也都觉得她是撞了大运。因为康王怎么说,都是皇子亲王。一旦吴瑜受宠生下一儿半女,可能还会抬高他们吴家的门楣。 但吴瑜并不开心,康王府里有端庄严肃的女主人,有千娇百媚的侍妾,甚至有康王最爱的鹦哥。可她却再没有了自由。 但这也没有自由却也安稳的日子没有过多久,政和七年,金军大举入侵燕云。当时女眷们还没有太多感觉。但随着太原三镇被割让,兵峰到了黄河边上,连当时的官家都匆匆传位给太子跑到镇江去了,大多数达官显贵终于知道这次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眼看已经如此,新的靖康天子只好从弟弟们中选择一个去金人大营议和谈判,据说当时一众皇子都吓得屁滚尿流,只有她名义上的夫主,康王主动请缨。 消息传来,王府一众莺莺燕燕都哭得梨花带雨,还是主母邢秉懿呵斥了她们,叫上自己一起给康王披甲,吴瑜到死都会记得那一天,软甲之外穿着金鳞蟒袍,腰上系着一条玉带,满身英武,和满城的哀泣形成鲜明的对比。 吴瑜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了被家里先生硬逼着背的一句诗词:“甲光向日金鳞开。” 也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后来传来消息,金人看康王临危不惧,居然能开五十石的硬弓,居然觉得他肯定不是赵宋血亲而是那个将门子弟假扮的,把人赶了回来。 后来当了贵妃的吴瑜想,那或许是金人最后悔的决定。 但那也是后来的事,那一年的东京,仿佛人间炼狱,百年繁华转瞬即逝。先是各地勤王部队被阻拦,物资短缺到连康王府的侍妾都要喝粥,接着又打死搜刮妙龄少女送给金人当暖床的,吴瑜就算是没读过几句书,也觉得这样的皇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是她没有想到人的无耻是没有底线的,第二年,金人下开封外城后,金军将帅并未立即攻城,只是占领外城四壁,并假惺惺地宣布议和退兵。渊圣皇帝居然信以为真,率大臣多人前往金营,被金将嘲讽才知道上当,却没有意思殉国的勇气,就这样做了俘虏。
为了赎回渊圣,开封府派官吏搜括民财,横行无忌,如捕叛逆。就连福田院的贫民、僧道、工伎、倡优等各种人,也在搜刮之列。到正月下旬,那一年的冬天风雪不止,汴京百姓无以为食,将城中树叶、猫犬吃尽后,就割饿殍为食,再加上疫病流行,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 吴瑜的奶娘听说当兵的儿子战死,一根绳子吊死了。王府寄居的防御使听说太上皇、皇后和太子也被押解去了金人大营,一头撞死殉了国。 而面对赵宋皇室的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在满城绝望的同时,金军统帅得知康王赵构在河北积极部署军队,欲断金人退路,又担心兵力不足,就扶持宰相张邦昌为帝,带着所谓二圣和三千皇亲贵胄北上,已经怀孕六个月的邢秉懿,尚在牙牙学语的两位郡主也不能幸免于难。 偌大康王府,只剩下她和几个内侍、老妪和藏回了娘家的潘娘子。吴家已经紧急跑了,也没有人想起带走她。 那一刻,她对着满天神佛祝祷,自己的夫主能让金人血债血偿。 不过整个大宋的悲歌却成了她命运的转折。张邦昌自觉赵宋承平百年,余威犹在,不敢僭越,于是请出哲宗废后孟氏,以孟太后的名义册立兵马大元帅康王为皇帝,接着大宗正赵皇叔侍奉太后带着几个女眷内侍到了还算安稳的南京,和康王汇合,在简约仪式下,大宋又有了新的皇帝。 吴瑜也有了正式的身份,成为了顺义夫人。她想,大宋的命运已经这样了,以后总会越来越好吧。谁知道,她这样想的第二天,官家就在明道宫落了井。 那时秋风瑟瑟,吴瑜觉得真是欲哭无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