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最是绝望帝王家
大明天启三年,八月初三,史可法率使团从南京城出发,前往北京城。 本来史可法的计划是出了南京城之后,一路向北绕过徐州,避开秦二宝所在的抵御,直入天津卫,而后再走西北入顺天府,最后如北京城。 但是使团终究是没有绕过徐州府。 南京城北三百余里,邳县。 嘎吱一声,马车急停,正在马车里面整理文书的史可法一个没有注意,身子都差点跌倒。 “怎么回事?”史可法皱眉,掀开帘子探身出去。 “大人,有一队甲胄精良骑兵在前面拦住了去路,”孙可望跟在史可法身边,驭马回来报告。 “骑兵?”史可法心中先是一疑,而后表示脸色大变:“是秦二宝的辽东军!” 话音未落,便望见队伍前方一匹快马驰来。 “吁!!!” 战马嘶鸣,双蹄腾空,掀起一阵烈风。 直接让史可法的车架都隐隐后退。 “史大人,”马上骑兵先是双手架拳一礼:“奉我家总兵之令,前来迎接,护送你们前往北京城,还请跟我们走吧!” “此地是邳县,”史可法想要维持作为南京城使团的体面,下意识的拒绝道:“我们使团进京,自有规划的路线,在给北京城的书信中也已经明确说明了,还请转告秦总兵,多谢好意了” “某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让我为难,”那骑兵望着史可法,毫不退让。 “大胆!” 噌的一声! 孙可望将腰间长剑拨出半寸。 骑兵眯眼望着孙可望,不屑道:“你确定,要动刀兵?” 随着那骑兵开口,整个使团仪仗,已经被大队的精锐黑甲骑兵隐隐包围。 看样子,只要孙可望敢将腰间的长剑完全拔出,那辽东军马并不惮与其火拼。 “孙可望,住手!”紧紧攥着车门帘,史可法喝止了孙可望的动作,而后向着那骑兵拱了拱手:“这位军爷,还请带路!” 小不忍则乱大谋。 史可法还有大事要做。 这点小事,犯不上! 将帘子放下,史可法重新坐回了轿子,却没有心情去整理文书了。 这一路,恐怕要一路被押送至京城了。 “齐国公,你到底要做什么?”史可法缓缓闭上眼睛。 当南京城使团被押送着北上入京的时候,北京城,已经是沸腾起来,或者说百姓和士子们已经开始期待。 毕竟,这是自从四二五宫变以来,南京城和北京城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北京城百姓,向来喜欢看热闹。 而且是这种政坛巨擘之间的较量的场面。 所有人都知道,此次双方会面的任何细节,都将成为未来数十年,人们议论的焦点。 “史可法率领的南京使团,即将抵达北京城!” 这个消息刚刚传到北京城,立刻引爆了北京城百姓的八卦之火。 “听说,此次南京使团赴京的目的是将皇帝迎回南京城”酒楼茶肆,多时议论此事的百姓,一身着华服的男子摇着折扇,饮了一口身前的冰镇过的莲子汤。 “绝对不可能!”一旁的同伴敲着桌子,冷笑道:“以齐国公的雷霆手段,我敢打包票,只要史可法敢提这件事,整个使团将会被团灭在北京城,最不济,也回不去了!齐国公已经走到这一步,绝对不会将皇帝放回,这是他挟天子令诸公的核心手段!” “不过,南京城的条件,听说很是诱人,只要答应放归皇帝,什么事都可以谈,”那华服男子啧啧道:“听说那史可法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赴京” “皇帝疯了,南京城就算迎回皇帝,咱觉得,那也没用,”同伴补充道:“南京城有兵吗?有人吗?有资历吗?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能够齐国公一个人打的吗?”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沉默。 是啊,齐国公的威势,当世无人可敌。 就算是皇帝,凭借天命,也仅仅是打了一个平手,还被人家骤然宫变囚禁与内宫。 其他人,怎么打嘛? “而且,还有一件事,”华服男子又饮了一口冰镇莲子,略带神秘道:“信王爷最近开始抛头露面,走上台前了,这意味着什么?你们知道吗?” “怎么?皇帝还在,他想要干什么?”此话一出,周遭所有人皆是开始叫嚣。 这不能怪京城众人这种反应,毕竟,你南京城如果因为皇帝被囚,就拥立信王为天子,那礼法何在?法统何在?你从哪里得到的天命授权? 与法统不符啊! 更重要的 倘若信王在南京城称帝,那北京城的地位,岂不是越发尴尬? “我等不同意!” “皇帝回不回南京城,我等不管!但是他南京城敢另立新帝,那才是真正的造反!才是让大明乾坤倒转!” “等他史可法到京,我等便去往他使团所在.让他知道,民心何在,民意何在!” 此刻,不远处的皇城所在。 太掖池一大早就被羽林卫重重封锁起来。 今天是皇上登临宝船的日子。 毕竟,皇后的吩咐,现在在皇宫内便是最高的命令。 每日疯疯癫癫的皇帝,早已经在内宫众人心中丧失了威严。 毕竟,怎么对待皇帝,他都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随意的将皇帝抬到宝船上,将其安置在甲板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几个太监便躲在一边,玩起了牌九。 宝船上微风习习,躺在那里的皇帝微眯着眼睛,好似已经睡着了。 这些日子,皇帝也不再四处乱跑,或者发出疯言疯语了。 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便人们怎么摆置,他都不会有任何的言语和反应。 哒哒哒. 不多时,甲板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停在了皇上身后不远处。 “今天是谁当值?”皇后的声音清冷,带着忿怒。 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伺候——内宫这些人,惯是见风使舵,竟然欺负到皇帝身上来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嬷嬷恭敬回了一句:“是李公公一干人” “杖毙,扔到太掖湖里喂鱼!”朱唇轻启,皇后的俏脸上全是煞气。 皇后的话,让一干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许久不见,张嫣的身上,竟然开始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威势。 那种威势,和当初皇帝身上那种感觉,一模一样。 同时,自有一干太监宫女上前,将皇帝重新抬到日光处。 “过些日子,南京城便有人来京,”皇后扭头,警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不要让人们觉得,皇帝疯了,体面也没了!到了那个时候,天下悠悠众口,本宫不好过,你们也要跟着难过!” “奴婢遵命!” 言罢,皇后轻移莲步,走到皇帝身边,自有太监搬了椅子过去,放在一边,而后默默退走。 一时间,皇后和皇帝十余步之内,空无一人。 “陛下,”皇后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轻声开口:“南京城要来人了。” “呵呵呵呵.” 皇帝的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出了皇后话中的意义。 “但是没有用,王琦不会放你走的,他需要皇帝的名号,来替他做一些事情,”张嫣的肩头都在轻轻抖动,好似在极力抑制自己的痛苦,半晌之后才重新开口道:“陛下,希望你能理解臣妾的做法.” “噢噢噢噢.” 朱由校依旧是嘟嘟囔囔,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而张嫣依旧在自顾自的自言自语。 “若是南京城决定孤注一掷,信王一旦登基,那么臣妾的儿子,皇上的骨rou,大明朝的皇太子朱慈安,又将置于何地呢?”皇后摇了摇头,脸色已经变得坚定和决绝:“臣妾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张嫣的话音刚落,疯疯癫癫一直坐在那里的朱由校一瞬间闭上了嘴巴,好似听懂了皇后的话,双眸都在瞬间,变得清澈起来。 “陛下?”后知后觉般,张嫣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语气都变得有些惊疑。 “哈哈.哈哈哈,”朱由校张嘴笑了起来。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中, 皇上的笑声越来越大,身子都随着抖动起来。 咣铛一声,身后椅子上都被撞倒在地。 张嫣站起身子,看向自己的丈夫,美眸中有惊讶,也有惊恐。
“唉”笑了半晌,朱由校才缓缓停下,深深叹了一口气,终究是闭口不言。 “陛下?”张嫣尝试着唤了一声。 只见朱由校已经闭上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好似已经睡着了。 按下心中的恐惧,张嫣深吸一口气:“来人!” “奴婢在!” 几个太监和嬷嬷立刻上前。 “将皇上抬回宫里” 自从患病,天启皇帝便已经被安置在了更加容易监视的东阁,那里距离皇后的居所也近些,张嫣也能随时过来照看。 看着一众奴婢将皇帝重新抬回床上,张嫣仔细的观察着自己的丈夫。 那张俏脸,也由惨白,慢慢的恢复了红润。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张嫣觉得,自己的丈夫应当是真的疯了。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任何人进来!”皇后开口,遣散众人,想和自己的丈夫单独待一会。 “遵命.” 嘎吱一声,东阁的大门被关住。 重新坐回榻上,张嫣看着自己的丈夫。 半晌之后,慢慢伸出手,覆在皇帝的手上,而后将其轻轻翻过,手心朝上。 皇后手指微动, 撇捺弯钩。 在朱由校的手心划出两个字:陛下。 双眸死死的盯着皇帝的眼睛,张嫣唯恐漏过一个细节。 她也想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不是真的装疯? 但是,朱由校终究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既没有动手指,也没有眨眼睛,更不可能开口说话。 好似真的是在睡觉了。 呼. 张嫣轻吐了一口气,好似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丈夫疯了,她终究要为自己的儿子着想。 所以,有些事,只能对不起丈夫了, “陛下,你放心便是,”张嫣反手握住朱由校的手:“臣妾会将慈安好好抚养长大,终有一天,会重新夺回天下.这天下,终究是大明的!是朱家的!” 正在皇后说话时候,突然听到嘎吱一声。 东阁大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本宫说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来!” 张嫣站起身子,看向偏殿大门。 “娘娘,职责所在,还请见谅!”只见小桂子已经走到门边,一只脚迈进了殿内。 “你个奴才.”皇后怒极。 没有理会皇后的怒骂,小桂子直接走到朱由校的榻前,低身看着皇帝的脸,静静瞧了一会,没有发觉什么异常,才起身看向张嫣:“娘娘,将奴婢困在坤宁宫,擅自将陛下移到宝船此事,可犯了忌讳!” “本宫,是皇帝的正妻,想做什么还要你一个奴才插手吗?”张嫣强压着怒气,一双玉手紧紧攥着罗裙。 “今天参与此事的那些婆婆和太监宫女,明天便会被赶出宫去.”小桂子没有再去理会张皇后,只是说出了此事的处理结果。 “你敢!”张嫣再也忍受不了了:“本宫要见王体乾!” “不!”张嫣摇了摇头:“本宫要见王琦,把王琦给本宫叫来!!!” 静静看着皇后,小桂子皱眉道:“话我可以带到,至于首席大人来不来,那奴婢可管不了.” 言罢,小桂子再次看了眼天子,才转身离去。 “对了,”站在门边处,小桂子嘱咐道:“首席大人说了,皇帝需要静养,还请娘娘,尽快离开吧。” 言罢,转身离去。 皇后静静的站在那里,半晌一言不发。 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着,身子都在微微抖动,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一般。 终于,眼泪从紧闭的双眸溢出,在皇后艳丽无双的脸颊留下两道泪痕。 身子缓缓蹲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那是无声的哭泣。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无助感,在整个东阁之中弥漫。 帝王家,最是无上权柄,也最是令人绝望透顶。 玉榻上,原本已经睡着的天启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双眸,满溢的泪水在眸中打转,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