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诬告反坐
五月初六,宣阳坊,万年县衙。 天下的衙门基本都是坐北朝南。 二丈六长、一丈三高的照壁屏蔽大门,照壁南面的蝙蝠绘图,象征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头门八字开,三开两进,面阔四丈余,进深三丈余,额坊上高悬“万年县衙”四个飞白体大字。 始创于蔡邕的飞白体,因为皇帝的喜爱,上行下效,成了唐初最风行的字体。 其实,很多人即便飞白体写得再好,他也没有让皇帝过目的机会。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头门前地面为青石和卵石铺砌、卵石地面呈八字形,主体墙呈八字形,影壁也呈八字形。 所以,也被人戏称: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过了大门九丈,为仪门,分中门、东门、西门三道门。 中门尊崇,只有县令与上级官员可行; 东门称“生门”,自县丞以下官吏、百姓通行; 西门称“死门”,是死囚与押解死囚的典狱通行。 入东门之后,是宽阔的衙院,青石小径、清澈小井,衙院东西两侧是六曹公房。 六曹的负责人是司某佐,管具体小吏员的是如廖腾这般的司某史,然后才到那些小吏。 北面的正堂,面阔九丈,深五丈,中间就是常说的公堂。 这个数字,足以好好深思。 东西梢间为收藏仪仗的简事房和记录堂谕口供的招房。 公案之后,是戴软脚乌纱帽、着绯色公服,面色阴沉,蜂目细眯,正是新任县令罗棠基。 五品服绯,是贞观四年八月所定。 公堂两侧,是十名喊“威武”的壮班衙役,还有四名问事。 服饰都差不多,都是绛戺衣,都持水火棍,区别在于壮班衙役是气氛组,问事才真吃苦受累的人。 真论水火棍打人的,那是问事。 壮班衙役是面子活,相貌威严就成; 问事是技术活,好些问事都是父子相传的。 告举人麻山,得意洋洋地跪在原告石上,却发现范铮是站在被告石旁。 这就是民与吏的区别,虽然范铮不过是整个官府体系的基石之一,多多少少是有点便利的。 “敦化坊坊正范铮,参见明府、赞府。”范铮叉手,身子微躬。 意外的是,县丞亓官植居然也在侧席旁听。 亓官这个姓氏虽然罕见,却是出自春秋时管笄礼的官职,大名鼎鼎的孔夫子,妻子就是亓官氏。 亓官植当了三年县丞,无时无刻不想把持权力。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明府,又换上罗棠基这新官,还是才混官场三年的生瓜蛋子! 干得好不如考得好,考得好不如生得好,如之奈何! 罗棠基轻哼一声:“范铮,敦化坊坊民麻山,告举你集中安排坊民成婚,是诅咒皇后有恙。不教而诛谓之虐,本官准你自辩。” 范铮愕然,随即开口:“……宜令有司,所在劝勉,其庶人之男女无室家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其劝导乖方,失於配偶,准户减少,以附殿失。” 亓官植笑出了声。 《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可是当今亲笔诏书,也是地方官吏奉行的户婚基石,范铮不过是应诏行事,你要扣“诅咒”的帽子,就是说皇帝在诅咒皇后咯? 麻山扭着身子、扯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怎么解释如此密集地安排人成婚?” 范铮轻笑:“麻山,你不学无术不要紧,《贞观律》好歹学学,知道什么叫‘诬告反坐’吗?说我诅咒,是有人偶、有符纸还是有人证?安排人成婚的原因,各位上官都明白,去年太祖太武皇帝山陵崩,有成丁、中女未能及时完婚,然后影响到生娃儿。” “陛下的诏书,本质还是为了恢复前隋剧减的人口,各里坊的考第,也与人口息息相关。我就不明白,怎么正常完成差使,也成了一种罪过?” “不晓得万年县五十多個坊正,还敢尽力督促坊中婚嫁否?” 罗棠基的面容不变,一只拳头却捏得青筋凸显,眼角在隐隐抽搐。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被尿浇熄了啊! 罗棠基当然知道,麻山就是那种人嫌狗弃的无赖,说话也根本不能听,只不过利用了敲打一下范铮,然后再加以施恩,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也算收拢人心不是? 谁也没想到,一个屁大的坊正,言辞竟如此犀利,相关律令也运用自如,拿捏不住了。 不仅如此,范铮绵里藏针地反刺了一下,以各坊正的同理之心,不动声色地刺了罗棠基一下。 一个坊婚娶完不成考第,正常。 可五十多个坊完不成考第,吏部考功司、给事中联合的考课,可不会留半点情面! 京官每年九月三十日完成校定送省,到时候一个“爱憎任情,处断乖理”的评语下来,考课下上是一定的,降职都是轻的。 嘿,这小暴脾气! 眼角的余光,扫到亓官植轻笑的面孔,罗棠基深深吸了口气。 “麻山,以诬告反坐,徒三年。” 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至于麻山的哀嚎,没人理会。 徒三年,说不定能磨去他身上的懒筋呢? “皇后病重,雍州治下各县约定推荐能人异士,入宫为皇后治疗、祈福。”罗棠基脸色一整。“本官曾到大兴善寺,求波颇寺主入宫,却被告知寺主、都维那、上座等比丘都闭门译经,不理外事。波颇寺主转出来的话是,野有遗贤,范铮有佛缘。” “如此,范铮且入宫祈福如何?” 范铮听得愕然。 画风不对啊! 大兴善寺以译经之名不出,实属正常,你万年县地头上也不止一座寺庙。 以波颇寺主的风格,是不可能推自己出来挡枪的。 目标很明显,萧瑀! 这老头被怼了一回,肯定心头不舒坦,要仗着权势硬将范铮关起来,却又过不了萧瑀心头的道德线。 那么,让他入宫,担惊受怕一番,也算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