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茶杯
我接受了护士的好意，勉强喝了几口粥。 护士关切地说：“再喝一点吧，你太瘦了。” 我摇了摇头。护士只好放下碗。 我以为护士喂了粥之后就会离开，没想到她坐在了床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了她一眼。 护士的脸蛋圆圆的，终于憋不住了。 “我本来是不应该说那么多的，但是你的那位家属真的对你挺好的。听说他亲自跳进湖里去捞你，那么深的湖，他说跳就跳，说明他还是挺在乎你的。” 小护士看了看我的脸色，继续说：“你不知道他来的时候有多狼狈，衣服全湿了，紧紧抱着你不撒手，还发着高烧，要他去打吊针也不去，非要等你做完手术之后才肯去看病。他那个样子，就好像……如果你醒不过来了，他也不打算活了。他在你床边守了三天三夜你才醒过来，可能是预感到你要醒了，他才换了衣服洗漱了一下。本来这种话我是不应该说的，因为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但是我觉得，如果你对他还有感情的话，就算是为了他，jiejie，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吧。” 小护士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干脆利落地走了，看上去早就想对我说这个话了。 她不知道，她的话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 为了伊城？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伸了一个懒腰，再次陷入被窝中。 为了伊城也好，为了自己也好，现在，我只想长长地睡一觉，最好一梦不醒，再也不要醒过来。 唤醒我的是一阵交谈声。 “她的所有情况都正常，就是……还有注意照顾病人的情绪，不要让病人有过于强烈的情绪……毕竟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病人有自杀倾向，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心理医生来……病人。毕竟我们只能看出她生理上的疾病，她心理上的疾病还得找……” 梦里，我听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我明白了，谢谢医生。” 是伊城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多和病人……” “我会的。”伊城说。 “好，记得……” “谢谢医生。” 门咯哒一声关上，病房中的声音消失了。 伊城和医生的谈话声把我吵醒了，我却不想醒过来，于是闭着眼睛装睡。 一道阴影遮住了光线，伊城坐到了床上，温柔地说：“叶乔，起来吃饭了。” 我没有理他。 “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再不吃胃会受不了的。而且你晚上还要继续打针，这种药不能空腹给你打。我去外面买了粥回来。你要尝尝吗？“ 我没有回答。 他似乎就保持原来的动作，等着我的回应。 他愿意保持就保持，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看不见。 我没好气地想。 “这是你最喜欢的海鲜粥。” 我最讨厌海鲜。 “趁热吃吧。” 我最讨厌guntang的粥。 “我刚才太过分了，对不起。” 你打扰我睡觉更过分。 “你生气也没关系，但是不能不照顾自己的身体。就算了为了自己，起来喝粥吧。” 为什么醒来之后，每个人都在提醒我照顾自己？ “那好，我把粥放在这里。你起来自己喝。我就不在这里了。我知道你看见我也不开心。一个小时之后我再上来，好不好？” 谁爱喝谁喝。 好吧，我爱喝。我没有抵抗住美食的诱惑，喝完了海鲜粥。 一个小时之后，伊城如愿看到了一个空碗。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们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他在我床边絮絮叨叨的时候，我就闭着眼睛装睡。吃饭的时候他会给我留出空间，然后上来收拾。至于他吃了什么，是什么时候睡觉的，他从来没有提过我也不关心。 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我终于趁着吃饭的时间逃出了病房。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生看见我，亲热地说：“你也是练习走路的吗？” 难道我很久没有走路的事实这么快就暴露出来了吗？ 我尴尬地点点头。 “可是你的腿看上去没有问题啊？”她慢慢走过来，姿势有些奇怪。 “我不是因为腿出问题才练习走路的。”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走路姿势奇怪的真正原因。 “那你真幸运。”她说：“我出车祸了，双腿都被那辆车带走了。现在装上了了义肢。你看。” 女孩把裙子掀起来，向我展示自己的义肢。原来她三分之二的大腿都被截掉了，剩下的部分都是义肢。我看见金属刺进她的血rou中，下意识地问她：“痛吗？” “早就不痛啦。”她开朗地说：“爸爸mama说现在这就是我的腿，只要我多加练习，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学啦。” 她看上去不过八九岁，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对上学有强烈的抵触，只有她兴致勃勃，似乎格外期待。 原来，在病人眼中，普通人的生活就足够让人羡慕了吗？ 她还想再和我说什么，忽然听见了父母喊她的声音，只能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mama喊我吃药了，jiejie再见。” 我说：“再见。” “明天还能再见到jiejie吗？jiejie明天还会出来练习走路的吧？我可以和jiejie一起吗？” “可以。” “那jiejie明天一定要告诉我名字哦。” 我慢慢走回病房。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比我预计的要长。伊城带来的粥已经冷透了。我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知道是伊城回来了，于是匆匆扒了几口就躺在了床上，留给来客一个背影。 或许是因为我的不回应，近日来他也渐渐地不再和我说话，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而今天显然有些不一样，我听得出来，他的气息非常不稳，就像刚跑步回来一样。 我心想：我又没有催促你，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往常他总是站在床靠近门的那一边，而我面向窗躺着，所以我一直是背对着他的。而今天听脚步声他应当是绕到了我的前面。还好我提早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而我忍着不动。 “你今天出去了。”他忽然说，语气肯定。 我在心里想，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多出去走走也好。” 废话。 “下次要出去的话可以带我一起。” 绝对不可能。 他似乎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我以为你离开了。” 这是什么话。 我不懂他的意思。 伊城也没有多说什么，收拾好我吃剩下的粥就走了。 我在医院交到了一个朋友，她的名字叫淡淡，双腿因为车祸截肢，每天我都要和她练习走路。主要是我帮她。她的父母为了高昂的医疗费和高级的义肢拼命赚钱，所以腾不出更多的时间陪她。所以她的练习基本是在我的陪同下进行的。 伊城会在我和淡淡练习的时候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们。我装作没有发现。 淡淡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装上义肢后行走非常困难，但是她都一一克服了，连医生都夸她懂事聪明。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病，不久之后就要离开医院。临走之前我特意和她打了招呼。她竟然没有感到伤心，而是替我高兴，并且祝愿我再也不要回来。 离开医院之后，我兴奋地和伊城道别。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想，以一种不可以拒绝的态度对我说：“来我这里住。” 看见我疑惑，他也不吃惊，反而握住了我的手，再次说：“来我家住吧。” 你都说了那是你家，我去干什么？ “我不去。”我的态度也很坚决：“我自己有家，为什么要去你那里。” “因为我需要你。”他理直气壮地说：“而且你这么回去，你现在什么也没有，家里的房子也卖了，你回去住在哪里？吃什么？” 他这话说的，我也没打算回去啊。 “难道你又打算做傻事吗？” 我立刻摇头。 我又不是傻子，要是我点头的话，他肯定更不会放我离开了。 “那你以后怎么生活下去。” 我真想说一句：要你管。 但是他的手抓得太紧，我根本挣脱不了。 “我会想办法的。”我倔强地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是吗？” “好，那你现在想。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你要是能想出来，我就放你走。你要是想不出来，你就来我家，直到你能独立生活。” 他这话说得我像一个小孩一样，我今年三十岁又不是三岁，社会经验比他丰富多了，我没好气地想。 伊城拉着我在医院门口坐下，看样子真的要给我十五分钟的时间思考。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放空数着路灯上的飞蛾，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他站起来，问我：“你想到了吗？”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的脸。然后趁他不注意，撒腿就跑。 我是想不出来，但是我还跑不掉吗？ 事实证明，我跑不掉。伊城比我高也比我强壮，不一会儿就抓到了我。 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气息不稳地说：“既然你想不出来，那就跟我回去吧” “我不要。”我说：“我一个女孩子，和你住在一起多危险，万一你想对我做些什么怎么办？” “我不会。你教过我对女孩子要温柔。我会很听话的。” “你不会是把我带回家给你做饭吧？我可不是保姆。” “你不用做饭。我会做。” “我也不会做家务的。” “我知道。” “我要睡你那里最大的床。” “好。” 我心满意足地拍拍他的头：“那我就在你那里住一晚吧。看看你的表现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