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坟（十一）醒来

    太阳羞怯地探出头，在天空染出一片绯红。天空之下，连绵的群山辽阔而宁静。苍翠的高林掩住层层铺开的灌木、野草和杂藤，将一个又一个山头塞满。在山间难得的一处开阔地上，嵌着一汪墨色的湖，湖面如镜幽深似眼，又将天上的朝霞、山头的晨雾、湖边的草木统统映入湖底，像一位画家描写出的另个世界。

    湖边的女人，披着银发，穿着黑衣，瞭望着远空的云，似正在沉思，又像在等待。那两人一夜未归，让她满心担忧。这感觉她曾经有过。那个秀才离开之后，她便是每日都在此盼望等候，既担心他路途坎坷，又害怕他一去不回。现在它轻纱般笼于她心上，却换了个主人。未去深究缘由，女人只是反复安慰自己，那行箧还在屋里的墙角安稳放着，他们并未离开。

    红日升得高了些，冲散一些云，就连浮在山顶的白雾也被牵连着变淡。女人或许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又或者只是单纯馋了，这煎熬感觉却从未曾有过。几条银鱼似有感应般跃出水面，落在她身下的石头之上。她望着安静躺在身旁还在呼吸的鱼，突然怀念起那男人递来的鱼身上淡淡的焦糊味道，那味道极其认真而且深情。

    女人并不知道徐秀才和男孩昨天已经遇险。徐秀才躺在树下几近昏迷那会儿，她应该已经睡了。睡着的夜没有梦，更像一团多变的混沌，一会儿变成徐秀才的脸对着她笑，一会儿变成他手里的鱼焦脆可口，一会儿他又满身是血蹒跚走来。一夜茫茫的飘荡，让她今晨的精神并不好，眼里装满疲惫，额头皱纹更深。

    此时，徐秀才正睁着眼睛，呆看着笼在他头顶的树冠，像丢在树下的一截丢掉了魂的树根。当相思成了病，便让人变得无谓也无惧。树冠里可能躲着的蛇他不害怕了，山露浸透衣裳带来的冰冷他也无感，就连背裂骨碎后痛彻的疼痛他也无知觉。此时他唯一在意的，是昨夜温润的梦。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醒来以后，她已经走了，还带走了凤冠霞帔红窗红烛，以及一切他刚拥有的美好。而让他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死，昨夜所发生的一切，竟然只是个梦，并没有到那诀别的阴间。活着，于他既是幸事，也不幸。

    徐秀才刚萌生“梦是真的多好”“若她还在多好”这样的奢望，便又立刻责怪自己的贪心。能在这情况下安然活过一夜，本已是奇迹。过份的要求太多，最终失去的便将越多。能够在死去之前，与心爱的人相遇又相交，这已经天大的恩赐。这恩赐让徐秀才不惧一切，甚至乐得慢慢等待死亡的到来。

    佳人一路长相陪，何其欢，何惧死？徐秀才本是一届脆弱的书生，此时却领悟到侠的豪迈，只因为心里装着的一个人。他将眼光定格于一片墨绿的树叶之上，像又看到了碧绿的湖面。他仿佛看到，湖边正坐着一个人。她白发如练、白衣似雪。

    男孩一瘸一拐从林叶间探出头时，徐秀才并未发现。当他将一块果子在身上擦了又擦，确定足够干净后递上前时，徐秀才才看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立刻流出热泪，激动地看着男孩。

    “你没死，你还好好的。很好，很好。”徐秀才有些语无伦次。

    男孩将果子递到他面前，他熟视无睹。他不知疲倦地盯着男孩，把眼睛瞪得很大，生怕眨一次眼睛，男孩便不见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胸口撕扯得很痛。

    男孩看了看他，说：“别说话，我去找些水来。”说完将果子放在徐秀才身旁，转头钻进树林里。

    很快男孩便回来了。他熟练地捧着一片宽大的树叶，树叶里盛着些清水。这一幕和在湖边时何其相似，惹得徐秀才相思的情绪翩飞。他想起她将烤鱼吃完，意犹未尽的眼神。

    男孩将水递上，徐秀才没去接。“你的手？”男孩望着徐秀才，难过地问？见徐秀才微微点了点头，他的泪便滴了下来，那泪比山林里的晨露还要纯粹。

    男孩小心翼翼喂徐秀才喝下水，又将果子用石头敲碎，再将果rou一块一块送进徐秀才口中。一边喂，一边断断续续说着话。

    “都怪我太心急，没看清路。”他伤心地责怪自己。

    “那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你知道吗，我并不怕死。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我便已经死了。是你救了我。”

    “摔下去，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幸好我比较瘦，摔得不重。”

    “你知道吗，我旁边就是条小溪。里面流着水，水冷冰冰的。”

    “过了好久我才爬起来。那时候我是真的没力气了。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男孩兴奋地说，“我看到了一棵树，树上挂着这果子。我走上去便摘了一个，味道不错，像我小时候吃过的梨。吃完之后，我便去找你。可是晚上很黑，我也不敢走远。”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天黑前我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干燥暖和但是不臭，应该不是野兽的窝。昨晚我就躲在里面。天亮的时候，我在河边喝了点水，吃了个果子，又来找你。然后在这里看到你。那时候你还在昏迷，叫不醒。怕你醒挨饿，我便又去摘了些果子。”

    男孩举起一个果子，说：“这果子很神奇，吃了后浑身就不痛了。等你可以走路，我们便到山洞里去，那里安全又不怕下雨。等你养好了伤，我们便找路回去。”

    他们一个沉默地听，一个放心地说。从男孩的话里，徐秀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猜到男孩其实吃了很多的苦，也想到了两人现在的处境——被困于山沟里。还在这里有水、又有果子，吃是没问题的。再加上那个山洞，两人活下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再加上被男孩的乐观所感染，他不觉得自己必然会死在这里了。

    人一旦看到希望，便会生出渴望，从而激发出身体潜在的无穷动力。徐秀才在又吃了一个果子之后，于夜暮来临之前，终于站了起来。男孩搀扶起他，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山洞。

    行走的路上，徐秀才如巨浪中的小帆，左右飘摇，几次几乎沉没。男孩就像瘦弱的舵手，始终咬牙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