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境有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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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洛城,疾雨营,三十七营帐。 干涩的发霉味从规矩、整洁的枕衾上弥散开,漆黑的帐内不点一支烛火,幽黑杳然如一场落寞的夜。 账内最中央,有一四方桌、一消瘦的背影、一盏短烛,它在等人点燃最后的光亮——但他们都死了,无人回来。 围守在门外坐立不安的路一柱、赵行、泽言三人时而从帘缝外投入慌乱的眸子,直到看见坐在黑暗里的第五云,才会合上帘子。 “第五兄怎么样?”一柱凝声,担忧不已。 泽言低声摇头:“还坐着。” “那怎么办?难不成让第五兄一直这样低落下去?”赵行插声。 “怎么会不低落呢,谁遇见这种事不难过呢?”泽言的声音逐渐变小,若蚊蝇,“若是随第五云兄去的人是我们……” 冷风轻吹衣袂,稍掀旧帘,往帐內送入几声啰噪。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第五兄自醒来后,就滴水未进,这该如何是好……” 旧帘倏地被第五云撩起,冷风立刻大口大口地往里灌,让刚积攒不多的热气又散去许多。方才还言语的三人登时一静,疑惑、担忧的目光紧抓第五云不放,生怕他会发疯,可他的神情只是平静得如宣纸上的落墨,阴影、鲜亮的线条恰到好处。 他淡笑几声,扬起苍白的脸:“不必担心我,我没事的。这几日多亏你们的照料,之后,你们就不必跟着我了。我要去将他们的死讯与遗物送回他们各自的家。”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将怒意、悲伤咬得稀碎,“还有,谢谢你们!谢谢!”他将最近二人拉拢靠住,又匆匆松开,“有没有吃食,我已经许久没进食了。”他摸了摸干瘪的腹部,如往常一般目光灵动起来。 一柱见此,心中欢喜,立刻从旧衣里取出用棕榈叶裹得极好的糯米粑,递给他。 他接过,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还有很多的。”泽言等人脸上也有了喜意。 “还有没有?我等会儿出去,在路上多带些吃食,此去人多,怕是得花些时辰。”第五云轻拍哽住的胸膛,“我都要带上。” “还有,还有,都给你。” 平旦。 旭光抑不住初春的暖意从叆叇、厚重的云层里奔逸出来。 一场久不停歇的狂风大雪后,春的暖意终于肯荡起水仙花的裙锯,踏着豁琅的步子,往凝成寒冰的远洛城奔来。 第五云孤身驾马离去的背影,在山峦低谷处的旭光里显得清癯,原本该是少年的坚挺臂膀,却仿佛有人踩踏,总是比平日低上半个头。 还有,自他仓促浅睡两个时辰后,他便再也说不出话,宛若忘记了如何去说。 “现在的他就像去斩慕容席的那天夜里,一人一马,沉默寡言……” “咱们偷偷跟上去。” …… 就在第五云即将消失在远方时,路一柱、泽言、赵行三人又霍然拉辔跟上,迎着春风,驰骋在针叶草的荒野上。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远洛城丰源街,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前。 “哐——”木门狠狠地摔在门楣上,挂不多时的紫春灯被惊断了绳,摔在地上。 第五云背着极大的行囊,缓缓蹲下,拾起摔破的灯纸与扭曲的骨架。他想将它捏成过去的模样。 “步卫亭,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为什么……” “我的儿啊!你不要离开我们啊!” “阿爹在哪里?我要阿爹……” “……” 凄厉的哭声从门后传来,单薄的木门压根拦不住巨大的悲伤。 这片斑驳瓦墁后不禁是一个女人,还有两个稚嫩的孩童,一个苍老无力的老人。他们的声音一起透过木门,落入第五云的耳里。这时,他拿灯的手猛地一僵,落拓的身形应声猛抖,抓在手中的灯又掉一次,摔得四分五裂。 垆土里渗了几滴雨水,可天空无雨,且有长檐,何来雨呢?第五云擦拭脸颊,长长吐气,他没再去拾起破碎的红灯,而是心中一裂。他又一想,心都会裂开至无法粘合,那一盏红灯又如何呢?用尽全力修补,那些裂隙与斫痕仍会刻在最深处。 那么别人的家都裂了,又还有谁会在乎一盏红灯呢? 第五云没再停留,因为他怕心里的裂口越来越大,所以他猛夹马背,赶往下一个地方。 已至食时,第五云却没动背囊中的干粮。 他拉住马辔,停在灰尘积满且苍凉的茅草屋旁,推开咯吱直响的木门。 入目,院内有一口无水深井,几间别院,杂草肆意长满垆土,还有立在深井稍远处的两座坟茔——这是予里、久里、远里的家,还有他们的父母。 第五云立在坟茔前,将久里、予里、远里的遗物置于碑前,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的他觉得心里很痛,痛得无法呼吸,可他却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待酥软的阳光与春风吹开枯柳抽出的绿芽时,第五云又将去往下一个地方。 隅中,远洛柳叶街,红女巷。 立在逼仄土胚房前的女人们衣着露骨,浑身散发出一股妩媚,糜烂的浓郁香气。她们对来往的男人们留下一个饱含春意的目光后,就径直拉住他的手,挂上麻帘,荡出接二连三的低喘声。 第五云浑身冰冷,如一块石头,所有的目光都被他隔绝开。 缓缓的,他停下来。 他身前的挂帘后正传出低吟声。他先是轻敲帘子,后才放下行囊,取出汪召的遗物,不多,仅一个木雕的手环,上面雕刻有几朵不知名的细花,除此之外,就余几件破旧的衣衫。 “谁啊!我先来的,不知道规矩吗?等我完事!”帘内传出一糙男子的怒声,“算了算了!起不来了!退钱。” “哎!摸都摸上了,钱我可得收一半!是谁呀!坏老娘的生意。不知道规矩吗?帘合,不接客呀。”一仅衣着亵衣的中年少妇,不悦地掀起挂帘,见是衣着薄甲的少年后,神色里立马有了一丝慌乱。 可还未等第五云说话,一衣着凌乱的汉子,就从帘后冲了出来:“这他妈谁啊!就坏老子好事!”那糙汉子怒意发作。 “走!快走!”少妇竟没应和他,也催促他离开。 “哎!你个臭婊子,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当老子的钱白花了?你……” “没听见吗?给老娘滚!滚!立刻!马上!”突然,一向和气、低贱的中年少妇竟对客人发怒了,那双目光里仿佛有火在烧。 糙汉子又欲发作,可当他瞧见少妇的目光后,哑然片刻,骂骂咧咧地提裤离开:“算老子今天倒了八辈子霉了!下次绝对不光顾你当生意!臭婊子!呸!” 第五云又瞧见她的目光——是惊慌、害怕、隐有一点泪光。 “是汪醉鬼的事吗?”她佯装不在意,可目光闪躲。 第五云点头,他还是开不了口,只能以一双悲伤到极致的目光紧盯面前的少妇,递给她木雕手环,然后见着她紧抓着手环,不断摩挲其上的细花。 “他……”她口齿不清,“他是死了吗?”当少妇再次抬起头时,泪水已经啪嗒啪嗒地落在手环上。 第五云颔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低声哽咽,迅速转身入帘,“我知道了,你走吧。” 可还未等第五云离开,帘后就爆发出尖锐的哭嚎声!他默然地立在帘外,片刻,许多闲暇的姑娘都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他又再度迎上那些姑娘的目光——他不知道这些姑娘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可他就算知晓了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么? 单薄若他,连自己都无暇顾及,就连汪召他都没能救下。 “啊…啊…”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哑声。 日中,温暖的阳光散下一层金箔。 冬雪掩埋的冻土也慢慢松开,并在迤逦柔顺的微风下汇成细小的溪流,应着汩汩的潺流声汇入沟渠。 第五云扣响一屋宇的红漆木门,其内的仆人来开。他得知第五云的来意后,让他入了中堂。 焦腾家中世代从商,到他们这代也依旧应着子承父业的习俗,可偏偏焦腾太叛逆,觉着若是承了父业,也只会日夜与尔虞我诈的商户们勾心斗角,想起就觉着疲惫,于是他豁然弃这令人倾羡的纨绔身份,入伍远洛军营,成为第二十一队一员。 依他与父母的约定,今年年末紫春节过后,他便会卸甲归家,继承家业。 可……他死了,死在无人的荒野上。 “儿啊!当初让你不要去参军,你非要去……”鬈发的富贵中年女子哭喊着扑倒在锦绣衣裳的男子怀中。 男子神色悲伤,一双疲惫浊目也溢出泪水,几根花白的头发浮在鬓旁:“我儿焦腾,都怪父亲当初没能拦住你,都怪……” “老伴!老伴!”男子一把抱住哭昏过去的女子,焦急地扶他去后院。 第五云未追去,而是立在中堂,久久地瞧着——其上侧壁正挂着一副焦腾的传神画,画中那人恰是风采少年,萧萧肃肃,风流蕴藉,脸上扬起爽朗的笑。 他多么想笑着回应他,可也只能生硬地勾起嘴角,像个傻子。 等第五云来到刘开的家中时,已是日昳。 他落魄地坐在中堂的圆桌旁,当已有身孕七月的刘夫人替他斟茶时,他急得连忙站起,夺过她手中的茶壶,示意她歇息。 “怎么了?是阿开出什么事了吗?”刘夫人也猜到了第五云的来意,双目即刻盈泪,唇色苍白。 第五云重重点头,从不大的行囊里取出他留下的东西——是一人形的木刻,如刘开举剑的姿态,可他仅雕出了轮廓,面目及细节都尚未开始,且那木刻最下面刻有简单的两个字。 ——应该是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刘予。单从她的名字中取一“予”字,得其“性命”。 “阿开他……殉国了吗?”刘夫人低头,泪水滴在衣襟上,“这是他给孩子刻的吗?这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吗?这是……” 第五云好想回答他。 “我知道了。”她哽咽,就要坐立不稳,“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忍不住低声抽泣。 第五云立马将她扶到床旁,可她只顾流泪,侧对着他。 “你走吧。”她抽噎。 第五云不动,在一旁守她。 “你走啊!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啊!”她怫然大怒,哭着怒吼,“是你们害得孩子没了父亲!害我没了丈夫!都是你们……走啊!”
第五云将抚恤的银两置于圆桌上,伤然离开。 晡时。 第五云立在梅又亭家中的庭院。 这院中有约莫七个孩童在玩乐,就连母亲都有三四个。可是他的家中算不上富裕,甚至,连进食肴馔的木箸都远远不够,还有几个孩童在用满是污泥的手抓红薯吃。 “你说谁?梅又亭?他是谁?”男主人神色不悦,不耐烦地应声,“我们家中没有梅姓的,只有方姓!滚滚滚!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第五云疑惑,长揖后合门离开。 可还未等他走离几步,那木门就被一人推开,是那群忙碌女人中的一个。 她神色憔悴,身体孱弱且消瘦,立在人群中若枯死的柳干,可他瞧向第五云的目光是慌张、急切的。 “又亭……他怎么了?”她的声音在颤,似抗拒、又似担忧。 第五云止步,当他瞧清她的容貌后就确定她是梅又亭的母亲。他们是一样消瘦的身子,一样的闪躲目光,一样的濡弱胆小……可他又看得出来,她已经抛弃了又亭,就在这个家门前,所以又亭才会写下这个地方。 毕竟,这里是他过去唯一的家。 第五云双目愤怒且难过:“你……”他用尽全力,才吐出一个字,可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愤懑的目光盯着他。 片刻后,第五云喟叹,从行囊取出他的衣物,还有一锈迹斑驳的青铜镯子,除此之外,没剩下什么。 “他死了吗?死了吗……”她接过镯子,眼角细缝里全是泪水,沿着皱纹流下。 她揩去,却怎么也止不住。 “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活下去吗,哪怕活得像我一样!可你怎么还是死了呢?你怎么总是不听话,所以我才把你赶出家门啊!你……”女人反复抚摸青铜镯子,然后狠丢在地上,一脚踩弯,“你死了!你们梅家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没有关系了!这烂镯子还给我干什么!”她大喊大叫着,像发了疯,“从此以后,我不欠你们父子俩的了!我不欠了……” 第五云没阻拦,因为这是他留给她的东西。 “臭婆娘!还在外面?还不回来!难不成,要我来请你回来?!”木门被男主人一脚踢开,并惊得女人浑身一跳,那副发疯的模样又被担惊受怕的神色遮盖。 她对着第五云大喊:“滚开!从今以后,我与他们梅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别来找我!谁也别来找我!”她神色惕然地往回跑,可正当第五云要弯腰去拾那弯曲断裂的青铜镯子时,那个女人又跑了回来,激动地将它抢走,然后话也不留地转身跑开。 第五云也跟了上去,立在门外,屋内是那个男人对她的打骂声,他就要愤怒推门,却还是收回缩瑟的手。 他没做什么,因为这是她选择的人生。他无权干涉,也不能干涉,可是有一件事,他多么想告诉他——梅又亭,他一点都不濡弱、一点都不胆小。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日入。 天边云层堆叠成布,在橘黄色的光里融成一片,似泼洒在纸上的彩墨,一点点洇染开。 第五云远眺连绵成线的山峰,神色暗淡。他立在最后要去的地方——苏清的家。 一个远从紫郡随军而来的火头,谁也不清楚他的过去,他也不愿提起,但他一首《不叶》唱得极好,还时不时窜出调极高的腔调。 当第五云推开尘封许久的房门时,他彻底惊住了! 一套套由金丝、华丽锦缎编织而成的行头就那样赤裸裸地挂在墙壁两侧,简单地用旧布遮住。但不知何时,这些旧布全都掉落到地上,露出那些惊叹的华贵衣裳。除此之外,房内还有一精致的黄铜镜、一奇特的梳妆台、挤压成箱的首饰。 第五云轻触,发现灰尘已积累有一指深厚。 他停住了,因为有几个硕大的字深深地刻在顶梁柱上。 是一句话——“袍泽冷透,戏子怎能立于溽热风中;天下不靖,戏子怎敢台上高歌戏曲?吾辈自当精忠卫国,不畏不惧!” 黄昏。 晚霞从云层里一束束射出来,若洞穿甲胄的长枪。 第五云离开了,走上归营的道路。 他牵马立在夕阳下,沉默地眺向天边。恍惚间,他只觉云层倒叠为台,山峦连绵成布,此刻,正有一位名为苏清的紫郡人在霞光四散的舞台上高唱一曲名为《不叶》的野曲。而他的身边有姬天均、梅又亭、汪召、刘开、焦腾、唐久里、唐予里,还有正在抱着马头琴胡乱弹唱的第五云。 “咯……撕开胸膛的破甲,让烛烧凉透刀匣……”是第五云在歌唱,这一刻,他终于能发出声音! ——是他在这场以残尽夕阳为烛光的舞台上,哭嚎着唱着那群南境蛮人才会的曲子《不叶》,然后在落幕的夜色下,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像个失去亲人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