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境有雪(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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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血洇入大海的滴答声在寂静、枯死的月下响起。 是一片海——与慕容时远一战时,第五云无意识去过的地方,如今,他再次来到此处。 半月沉沦在漆黑海水中,无风、无声、无人,仅有漂浮在海面上的第五云。缓缓地,海水流进他的耳廓、嘴唇、鼻孔,却阻挡不了他的呼吸,失去的心跳依然铿锵有力地跳动着。 他没死,至少在这里是。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你们全都该死——” 昏睡的第五云矍然惊醒,如溺水之人从海中扑打出来,神色狰狞且凌乱。一清醒,他就四处找寻他的敌人,但他只瞧见无垠的黑暗和海面,还有他本就黑如酽墨的瞳仁。 “这是哪里?”他颤声。 湿透的海水捋平破衫褶裥,冰冷的体温令他愤恨的内心逐渐平息下来。他还发现自己可以安然立在海面上,并不会下沉。 “你又来了,我的袍泽兄弟。”有古奥、森严的声音在无天无地的海面上划然响起,难寻根源,“嗳,想杀了他们吗?给我你的回答。” “想!”第五云下意识答,唇齿紧咬,“我恨不得砍他们的骨、剁他们的rou、喝他们的血!” “咦?你这次不犹豫吗?杀人对你来说不是很难吗?”那声音里有了一丝情绪,是好奇,“那要我替你杀了他们吗?”这次,他的声音里又多一点诱惑,“什么代价都不要哦!只要你开口,我就能替你杀了他们!” 这陌生的声音简直如孩童在牙牙学语,虽古奥,却毫无抑扬顿挫感,宛若这是他第一次张口言语。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你忘了吗?上一次是我帮你赢过了慕容时远啊!不然你会死的,可我又不会让你死的,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只剩下彼此了啊……”他好似在哭,声音里有喑哑与呜咽,“你可不能抛弃我。我们不是一起说好了吗?” “说好什么!你是谁!快滚出来!”第五云神色惕然,四处探查声音的来处,可无论他如何转身,都只有仓促步伐下的水花声。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啊!你还是忘了,明明你当初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那人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嘶哑,如幼童在愤恨惊叫,“你可真是健忘啊!我们说好了要成为彼此的亲人!说好了要一起活下去复仇!可现在的你却一点都不记得了,真是好让我难过啊……”他的声音又陷入长久的悲伤,“山海的誓约你都背离了。那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什么连你也要背离我……为什么……呜呜……”那道声音真抽噎起来,死寂的海面都在予以波浪回应。 “我压根就不认识你。”第五云拧眉,心里乱糟糟的,“你也别哭啊。” 长久的沉默——无声令杳然的海面更显湿冷。 “哈哈哈——”那人倏地讪笑,却难掩悲戚,“当初!是我替你护住了语嫣!是我让你在白雾里活下来!是我将身体给了你!是我在你与慕容时远搦战时给了你力量!如今,你却说我在说什么?真是可笑啊,真是可笑啊!” “你忘记了你曾经是如何被他们背叛的吗?!你忘了是谁让你与我合为一体的吗?!” 俄顷,无色之海翻滚起来,宛如神明在踩踏大地,还不断有白雾从海浪中蒸腾浮起,至于沉沦在海中的半月则是半颗滚着火焰的红宝石,神似心脏。 第五云沉默,神色茫然。 极快,狂笑声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却越来越远,仿佛他在离开他:“你以为你努力地像个人一样活着,就是人了吗?你以为你懦弱无比地活着,我就没办法侵蚀你的心吗?相信我,会有那一天的!权力、欲望、愤怒、憎恨会如这片海一样湮没你!我会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只剩下仇恨!只想着复仇!只想着毁灭这一切!” 尤其恐怖的声音在海中炸开,以风暴和海啸的形式释放出来,还有那只沉沦在海之尽头的眼眸也消失了。不多时,有强光从更远处绽放,驱夜为昼,而死去的第五云也快要醒来。 “这一次,我的兄长华唐,就由我替你杀了他们罢。毕竟这一次我也感到了悲伤和愤怒,真是好难过,好像杀人啊!未曾想,竟有人敢如此伤害你!即便你背叛了我,那也只能由我来杀了你!” 冬崖城,风雪依旧。 第五云的尸首横躺在僵硬如石的沙地里。 他以头颅狠踩入沙里的姿态死去,鲜血慢慢晕开,将薄雪覆盖的沙泥都染成彼岸花的色彩。此时,他的手边正摆着几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那是他的袍泽兄弟。 这是他的第二次死去。至于第一次,是在西境洞窟内恶岁袭来那一夜。 “切!这就死了?”踩死他的蒙语人神情不屑,又往第五云身上吐唾沫。 “可以了,布格尔。别浪费太多时间,免得远洛城的援军赶到。”围拢的人中有人说道。 布格尔轻挑弯眉,松脚上马:“也没什么可玩的了,格列的女人还在帐篷里等我呢!哈哈哈!” 众人皆笑。 冬崖城冷肃的气氛不禁多出一丝松懈。 “好了。人都到齐了,该离开了。我们在南境远洛城的舆图及兵营布局也差不多摸清了。”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华滕淡声。他在死去的第五云身上稍留意一眼,确认他真的死后,才收回了目光。 目睹这一切的华滕,始终保持神情淡漠,只有嘴角边上的伤痕有一点隐隐的倦意。 “准备离开了。此次远行,我们损失不少人。”其中一人叹气。 “可这样走了未免太便宜他们!他们杀了我们不少人。” “布格尔你的意思是?”几人拽住马辔,令起步的马儿又停住。 “嘿嘿嘿!”布格尔咧嘴一笑,似得逞的小人,“不如将他们的头都吊在冬崖城门上,让来援的远洛军好生瞧一瞧!那时,任他们心中恚怒不止,却无处发作。那模样,想起就让人觉得痛快!” 城里有细碎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布格尔海藻般的鬈发吹得松散。他油腻的长发被细绳捆成一束,唇尾上翘起一缕须毛,下颌的胡须上缀着几颗玛瑙珠。 “你啊,尽是些坏心眼子!”不少人都快意地笑了起来,胸臆中的块垒感削减不少。 布格尔也扬起得意的神情:“这个法子不错罢!又不会浪费时间。” “想弄就动作快点。”华滕未阻拦,冷声叮嘱,“记得把格列一起处理,别留下任何痕迹。” “好!”布格尔又翻身下马,一手连抓几个头颅,用他们的长发捆至一起,掂了掂手中的重量,凝目,“真够重的!”随后,他将其挂在鞍鞯下,拔出弯刀,蹲在第五云身前,抓住他的长发,却怎么都提不起来,“踩得这么实吗?” 他惊疑,不禁加大了力气,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拽不动已经死去的第五云,宛若他是深埋天地的坚磐。蹶然间,一只血手猛地抓住布格尔的手肘并惊得他差点后退一翻。 等他平静下来后,才发现这不过是第五云的垂死挣扎。 “命真够硬的,还没死透吗?” 布格尔又愤怒地朝第五云头颅踩下——一脚、又一脚、再一脚,每一次都用尽全力往死里踩。 等一下!布格尔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他好奇地停下了脚,朝第五云附身倾耳,心中不禁大惊——这是脚下之人的声音?不啻如此,随之而来的还有锣鼓般沉重、猛烈的心跳声,有如匍匐的猛兽。 “命这么硬吗?是……不对劲!”布格尔惊喊,可还未等他转身退离,一只血手就活生生地从他的胸膛里透穿出来。 这惊然变换,仅在一个吐息间发生。 血手手心中正有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旋即,心脏被捏爆,鲜血四溅!布格尔恐惧的神色也永远凝固在他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他倒下的尸体。至于死去的第五云,已从死亡的深渊里复苏归来!
“是你们……是你们……是你们杀了他们!”是第五云在低声!却无比尖锐、嘶哑,可怖至极! 仅一刻,这幅躯壳就换了主人! 第五云周身的恐怖气势与巨大威压若风暴一样席卷,尸体流出的鲜血染红一片,就连脚下的沙地上都是鲜血的泥潭。 “尔等贱奴怎敢!怎敢!怎敢!怎敢忤逆诸神之王!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苏醒的第五云愤怒地咆哮着,若发愠的神明在酝酿怒火——可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画面与几句冷不丁的疯话,却吓得所有战马都瘫软下来,匐在地上嘶鸣,一干蒙语人也被掀翻在地,连拔刀的勇气都消失殆尽。随后,第五云低垂的头猛地扬起,有一双若火焰般guntang燃烧的金红兽瞳赫然展现。这是非人之瞳,更是蕴藏在第五云体内的非人之力,是山海与天地、人类共同的誓约。 而那双眸子里竟有两颗星辰,一颗为夜,一颗昼!乍然,飓风席卷,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原本还灿亮的天色忽地化作如夜一般的黑盲,而那黑盲里有且仅有那双碾碎世间的眼眸在降临。 “啊——”极快,剧烈的吃痛声从第五云口中传出。 他捂住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里争夺!那双非人之瞳,也变得如风中烛火飘忽不定。 “快杀了他!杀了他!” 一向沉静的华滕最先从幻境中苏醒,可这时他的神情却是恐惧与慌张的。他朝众人大喊。 众人也很快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心有余悸地后退,不敢上前哪怕一步。 “杀了他!不然我杀了你们!”华滕厉声。 众人依然不敢动。 “哈哈哈——”桀桀的笑声不断从第五云的口中发出,应是那场争夺有了定局。 一线间,那双非人之瞳粲然发光,直视围拢他的众人,更是朝着这天地投去目光,狂悖且愠恚:“终有一日,吾将视目为昼,入瞑为夜,吹风为冬,呼气为夏。令这旧神遗留的天地、山海都化作炼炉!让这世间生灵涂炭!由业火烧去一切,只余黑暗,仅剩永夜。”话语声令飓风戛然而止,随即有一道波纹以第五云为中心往四处荡开,朝天地边际涌去。 围拢众人皆受波纹波及,七窍不停流出鲜血,痛苦得抱头哭嚎,最后浑身瘫软地倒在沙地上,抽搐几下后径直死去。 仅一声,众人皆暴毙而亡。 “该死!”华滕愤怒,七窍也渗出血来,流了满面,“真如她所说!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双手猛然用力,径直拍破耳膜,更不顾双耳流血,用最快的速度逃离,手中一直紧抓那个女人临行前赐予他的香囊。 香囊在遇见波纹后凝出一个淡红色的光幕,护住他的心脉——若不是这个香囊,只怕他也早已与他们一样,横死当场。 华滕仓促逃离,只留下第五云僵僵地立在原地,那双非人之瞳也熄灭了神采。 不过一刻,他僵硬的身体也倒在沙地上,沉沉睡去。 “冬崖”,寓临冬而生,边崖为殆。 ——恰如这些奔赴而来的人。他们这一生都在为这个冬日而活,可终将殆于这紫郡边崖。再无人能寻,无人会念——也许,初晨的天空会有云层叆叇,洋洋洒洒地飘下千万片细雪。 可仅一片消融,又有何恙? 渐渐地,这片城会彻底寂静下来,只余冰冷的锈刀、铁剑、几处凝住的血泊。 这下,再无人能见那片凌乱纷飞的雪花悄然落在捆成一团的头颅上,覆在死去之人的衣衫上,凝在昏睡之人的睫上,然后在仅余的温热里消融不见。